凛冽的朔风,不知疲倦地掠过未央宫高耸的鸱吻,穿过御道两旁光秃秃的古树枝桠,发出“呜呜”声响。
城中街巷,虽在豫州军森严的秩序下,勉强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商铺陆续开张,行人小心翼翼地在清扫过的街道上行走,偶尔还有零星的叫卖声。
但这平静之下,一种无形的、更为复杂诡谲的暗流,已然开始滋生、涌动。
刘湛站在大将军府书房的窗边,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宫墙,看到未央深处那张龙椅上少年天子的不安,看到那些公卿府邸中摇曳的烛火下,正在密谋或叹息的身影。
他深深地明白,赶走了曹操那头来自外部的、獠牙锋利的猛虎,绝不意味着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恰恰相反,朝廷内部,这些看似手无寸铁、只会引经据典的旧臣勋贵,这些靠着裙带关系攀附皇权的外戚,才是更难以对付的对手。
他们或许没有千军万马,但他们拥有世代积累的名望、盘根错节的人脉、以及在士林清议中一言九鼎的影响力。这些力量,无形无质,却如同无数张柔韧而坚韧的蛛网,遍布朝堂的每一个角落,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其缠绕、束缚,乃至窒息。
大将军府的书房内,炭火烧得比往日更旺了些。
数个巨大的精铜炭盆里,上好的银骨炭泛着暗红的光,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热量,努力驱散着从门窗缝隙、甚至是从墙壁石砖深处渗透出来的、带着宫墙特有阴冷与潮湿的寒意。刘湛已经卸下了那身象征武力的沉重甲胄,换上了一袭较为轻便的深青色锦袍,腰间束着玉带,更显儒雅挺拔。然而,卸去了物理上的负担,他眉宇间的凝重与审慎却未曾减少分毫,反而因为面对更为复杂的局面而更加深沉。
他坐回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上堆积如山的,除了来自关中各地、乃至更远方向的军政要务文书,更有荀衍、郭嘉等人精心整理、标注的关于朝中各方势力的详尽分析卷宗。这些卷宗里,记录着公卿们的家世背景、姻亲关系、门生故吏、政治倾向乃至一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与弱点。
“主公,看看这个。”郭嘉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宁静,他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仿佛置身事外看一场大戏的玩味神情,将一份用淡黄色帛书书写的卷宗轻轻推到刘湛面前。“这是咱们的杨彪司徒大人,昨日在其府邸‘偶感风寒’,闭门谢客,却偏偏‘恰好’宴请了太仆赵温、光禄寺周忠等几位老臣的详细宾客名单,以及咱们的人费了些力气探听到的席间谈话的大致内容。”他顿了顿,模仿着那些老臣们摇头晃脑、唏嘘感慨的语气,惟妙惟肖地学舌道:“话题嘛,无非是追忆往昔孝桓、孝灵皇帝时的‘太平景象’——虽然那两位爷在位时宦官专权、党锢之祸也没消停过——感慨如今‘权臣当道’、‘朝纲不振’,话里话外,对主公您这位‘总揽朝政’的大将军,可是颇有些……嗯,微词与忧虑啊。”他最后那个“忧虑”二字,拖长了音调,充满了讽刺意味。
刘湛接过帛书,指尖感受到帛料的细腻冰凉。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名单上那一连串显赫的名字,无一不是累世公卿、清流领袖,在士林中拥有极大的话语权。“杨文先(杨彪)……”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喜怒,只是指尖在杨彪的名字上轻轻点了一下,“这是眼见军事上插不进手,想要退而求其次,当起清流舆论的领袖,用‘祖宗法度’和‘士林清议’来给我施压了?”
坐在书房角落阴影里,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的贾诩,此时缓缓抬起头,他那张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低沉而平缓,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杨司徒出身弘农杨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州郡,其家族影响力根深蒂固。其本人虽无经天纬地之雄才,亦无运筹帷幄之奇谋,但德高望重,谨守臣节,乃是旧臣勋贵中毋庸置疑的标杆与旗帜。彼等此番举动,非是要与主公即刻为敌,拼个你死我活,实是出于对汉室江山未来的深切担忧,害怕主公权势过重,最终会成为下一个董卓,或是……刚刚被逼退的曹操。此乃心病,非刀剑武力可医,亦非简单恩威可解。”
荀衍坐在另一侧,面前摊开着钱粮账目,此刻也面露忧色,接口道:“文和先生所言甚是。衍近日借着旧日情谊,与一些尚在朝中或闲居长安的旧识往来交谈,亦能清晰地感受到此种弥漫在旧臣群体中的不安情绪。他们感念主公当初平定李傕、郭汜之乱,浴血奋战迎回圣驾的莫大功绩,对此并无异议。但对主公如今独揽军政大权,尤其是将军权、政权、财权尽握于一手,架空三公九卿,颇有疑虑与非议。长此以往,恐失天下士林之心,于主公未来招揽贤才、稳固根基,大为不利啊。”他的担忧更为具体,指向了人才与舆论这一关键资源。
刘湛沉默着,身体微微后靠,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理解这些旧臣们的担忧,从他们恪守的儒家伦理和帝国常规政治生态来看,这种“权臣”局面的确是非正常的,是值得警惕的。某种程度上,他们的忧虑有其合理性。但刘湛更清楚,在这礼崩乐坏、弱肉强食的乱世,若没有集中而高效的权力,根本无法整合分散的力量,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凶残敌人。仁义道德、祖宗法度,救不了这个已然病入膏肓、濒临崩溃的天下。他需要的是如臂使指的权力,是令行禁止的效率,而不是无休止的扯皮与制衡。
“除了这些清流老臣的议论和串联,可还有其他值得注意的动向?”刘湛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郭嘉和贾诩,他知道情报网络远不止于此。
郭嘉闻言,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朦胧醉意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笑容,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有啊!怎么没有!咱们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国丈爷,伏完大人,最近可是活跃得很呐!”他凑近了一些,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分享秘闻的兴致,“仗着女儿是伏皇后,这入宫‘探望’的频率可是大大增加了。不仅如此,与陛下身边那几个伺候了多年、虽然被咱们清理过一遍但资历最老、人脉最杂的老宦官,走动得也异常密切。虽说现在陛下身边近身伺候的,都是咱们重新精心筛选、背景干净的少年宦官,但也架不住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国丈’不是?这层身份,天然就带着亲近感。谁知道这位国丈爷,会不会在觥筹交错之间,或者在那深宫帷幕之后,吹些什么枕头风,或者撺掇着年少心性未定的陛下,搞点‘亲政’、‘收回权柄’之类的小动作呢?”他语气轻快,但点出的问题却异常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