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鬼们立即作了鹌鹑,李长安暂且不欲生事,探头悄悄打量。
大院里“人”群虽密,却并不闷热,仿佛人人都是“冰肌雪骨”。仔细看,能瞧出某些人身形虚幻,某些人形体怪异,某些人把脑袋摘下来抱在怀里。
李长安于是明白,这一大院子跟自个儿一样,都是白日化形的鬼物,多半还都是穷鬼。
过了小半个时辰。
突兀一阵锣鼓响。
大伙儿苦等许久的正主终于入场。
虽然恶形恶状的汉子们都俯首帖耳,口称哥哥,但正主却是个衣着考究、神情温和、言语亲切的男人。不像地痞流氓的头头,倒像某家大商行的掌柜,只是光秃秃的额头突兀鼓起两个大包,拉扯开脸上的温和笑意反显出几分吊诡。
他登上院子前一方小石台,首先给台下众人唱了个喏。
“各位乡情父老,在下名唤刘雄,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唤某一声‘龙头雄’。”
“今天大家伙到我这儿,开场第一段,咱们不说别的,专给大家诉诉苦!”
他叹了口气,露出唏嘘之色。
“如今这世道艰难,人人都说若活不下去死了一了百了,反而落个轻松自在。可这真作了鬼,来到这余杭城,哪里轻松?一样会冷,一样会饿。又哪里自在?吃饭要钱,穿衣要钱,住店要钱,更别说那轮回银,一百两!我活着当人的时候,想都不敢想这么大的数目!”
一番话下来,台下嗡嗡不已,显然都有共鸣。
只有李长安懵懂不知。
刘雄又负手等台下氛围发酵了一阵,才示意安静,继续说:
“大伙儿中可能有人说,咱们都成鬼了,时日不值钱,攒个百八十年,总有筹齐银子的时候。”
他摇了摇头,招手让人上台。
是个佝偻苍老到几乎不成人样的老汉。
“这是咱众妙坊的老资格,刘老。”
老汉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您老到余杭城多久了?”
老汉小心回答:“记不太清,只记得那年朝廷征岭南,我随军转运累死途中,同乡把我的尸骨埋在了余杭地界上。”
“那少说也有七八十年了,平日作何生计?”
“没有手艺,只能卖把力气,在各个码头抗包。”
“身体可还安康?”
老汉咧开嘴,满脸的褶子,分不清是哭是笑:“做鬼么,命比人贱,总不至于再死一趟。就是长年累月下来,压塌了腰杆、压弯了膝盖,站着挺不起身,躺下伸不直腿。遇到雨雾天,冷风就似刮进了皮里,锉得浑身骨头疼。”
“轮回银筹齐了么?”
老鬼唯唯:
“还差得多。”
刘雄不多说话,让老人下去,又招上台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一身漂亮的绸面衣裳,脚下踏着崭新的黑底白布靴子,腰间挎着铜扣皮带,神采飞扬。
刘雄还没开口,他便大咧咧挥手。
“不消哥哥费口舌,咱自予他们说。”
叉腰一站。
“咱叫金毗,本是淮南人士,四年前吃了观音土胀死在了老家,浑浑噩噩做了孤魂野鬼,漂泊到了余杭城,承蒙我家哥哥提携,入了行。不满三年,在坊北购了一套宅子,不大,两层小楼加个院子,取了个婆娘,以前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惜都是鬼,不然还能生几个胖娃娃。”
刘雄插话:“轮回银凑齐了么?”
他笑出两排大牙:“嘿!瞧哥哥说的,咱做鬼正做得快活,何必急着投胎受罪呢?”
“胡说八道。”
刘雄笑骂着斥退年轻人,台下已闹哄哄吵成一片,杂七杂八,怀疑有之,羡慕有之,热切更有之。刘雄几番示意安静,场中仍旧哄闹不停。他不怒反喜,越是吵闹,便证明这老少间的对比越有成效。
最后他让手下人敲响锣鼓,才镇住场子。
“大伙听了,定会以为我在自卖自夸。真有这等好差事,早就抢破了头,还轮得上你们?”
台下一众殷切的眼神中,他笑眯眯摇头。
“那你们就想差了。”
“正因为是好差事,所以我手下人做不了多久,就攒够了钱,投胎转世去了,以至于需得常常招人。”
“再者说,我这行当,门槛虽低,只要身家清白、踏实肯干,我都敞开大门欢迎。可真要做好,真要入行,还须得敢想敢干,须得有心气儿!你若一天到头,只想挣可怜巴巴几个铜子儿,对不起,出门去码头,哪儿适合你。”
“说了许多,可能台下有些朋友还不知道我这行当是干什么的,甚至以为,我这里是什么偷鸡摸狗的行当。”
“错了,大错特错。”
“世人都晓得,人生在世,命数自有天定,却不一定知道,人能得到的钱财也有天定的数目。不管是官吏的俸禄,匠人的薪酬,甚至乞丐讨来的钱,都一笔笔记在财神爷爷的账上。”
“但总有人会耍些歪门邪道,譬如,当官的上下其手,行商的缺斤少两,做乞丐的坑蒙拐骗……这些都是横财,是不义之财,是不该得到的银钱!所以上苍便在城隍府设下衙门,专门取回这些人身上超出天数的钱财。”
“这衙门就叫‘掠剩司’。”
说着,刘雄撸起袖子,露出臂膀上印章模样的刺青,刺青上见得“城隍”二字,放出毫光,透出几丝地祇神威,摄得众鬼彻底噤声,只余他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我乃是掠剩司配下众妙坊鬼头刘雄,诸位将要做的就是这掠剩鬼。”
台下众人愣愣听他说完,许久,才一片哄然更盛先前。
刘雄毫不意外,或说他早就驾轻就熟了。
这平头百姓么,活着的时候信官,死了之后信神,城隍又是官又是神,他们哪里会不信又哪里敢不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