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像最普通的人那样相处。”
这条由我划下的界线,成了我们之间一道无形却坚固的堤坝。方舟以一种令我惊讶的、近乎虔诚的姿态遵守着它。
他依旧会来“拾光”,但不再有那些恰到好处的拿铁。我们像两个拼桌的陌生人,各自占据长桌的一端。他处理他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投资”事务,我继续在求职网站和历史资料间切换。
只是,沉默成了我们之间最主要的状态。
这种沉默与之前那种舒适的静谧不同,它充满了未被言明的试探与克制。我能感觉到他目光偶尔的停留,沉甸甸的,带着研究的意味,但每当我抬头,他又会不着痕迹地移开。
他在观察,观察我这个“低熵体”在没有他特殊关照的情况下,如何运转。
这让我感到一丝莫名的恼火。我故意把键盘敲得略响,故意在接到一个面试通知电话时,用他能听到的音量确认时间和地点。
“恭喜。”在我挂断电话后,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谢谢。”我有些生硬地回应,“只是一家小公司的文员。”
“一切都有开始。”他回了一句无比正确且平凡的客套话。
看,他正在努力扮演“普通人”,甚至模仿着普通人的对话。但这模仿因为过于刻意,反而显得笨拙而疏远。那个在资料室里一语道破“宇宙密码”的方舟,此刻被套上了一个名为“寻常”的枷锁。
我忽然觉得有些无趣,甚至……有一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市博物馆的良渚文化特展正式开幕,我作为前期参与过部分资料翻译的“编外人员”,受邀前去参观。
人很多,熙熙攘攘。我挤在人群里,看着玻璃展柜里那些浸润着千年时光的玉琮、玉璧,试图找回在资料室时那份宁静的心境。
“这件玉琮上的神人兽面纹,与我们之前讨论的‘密码’有关。”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
我心头一跳,猛地转头。方舟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他今天穿得更休闲了些,少了些许商界的凌厉,融在参观的人流里,除了过分出色的相貌,看起来……竟真的有几分像个普通的文史爱好者。
“你怎么在这里?”我下意识地问。
“博物馆是公共空间。”他答得理所当然,目光却落在眼前的玉琮上,仿佛只是偶然遇到,随口讨论,“你看它的线条,比早期更为流畅、抽象,这意味着‘密码’的编码系统在进化,变得更复杂,也更……优雅。”
他用的依然是那些非常规的词汇,但在此情此景下,却奇异地贴合。
我被他的话吸引,暂时忘记了我们之间别扭的规则,顺着他的思路看过去:“所以,它承载的信息量更大了?关于权力,关于祭祀,关于他们理解的天地……”
“或许,还有关于如何维系一个庞大部落联盟的‘统治程序’。”他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学术探讨般的严谨。
我们隔着玻璃展柜,就一件五千年前的玉器,低声交谈起来。他引经据典,思维缜密,我则从历史演变和人文视角补充。没有能力的展示,只有知识与思想的碰撞。
那一刻,规则似乎暂时失效了。我们不再是隐形首富和迷茫毕业生,只是两个被古老文明吸引的讨论者。
“你……”在一段讨论间隙,我忍不住看向他,“是为了这个展来的?”
他沉默了一下,目光从玉琮上移开,落回我脸上,坦诚得让人无处可躲:
“不是。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违反了“规则”吗?没有。他没有动用任何“能力”来探知我的行程,他可能只是……记住了我前几天随口提过的安排。他用的是最“普通”的方式。
但这句“我知道你今天会来”,比任何超自然的能力,都更具穿透力。
就在这时,一个挂着工作证的中年男人快步走过来,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小林!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是博物馆负责此次展览的王主任。
他随即看到我身边的方舟,愣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惊艳和探究:“这位是……”
“他是……”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介绍。朋友?似乎还没到那一步。熟人?又显得太过生分。
“方舟。”方舟自然地接过话,向王主任伸出手,姿态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惯常的、居于上位者的沉稳气度,尽管他已尽力收敛,但那份底蕴依旧在不经意间流露,“夕今的朋友,对良渚文化很感兴趣。”
王主任被他这份气场所慑,几乎是下意识地双手握住他的手,连声道:“您好您好!方先生一看就是学识渊博的人!”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他无需动用能力,他本身的存在,就已经打破了“普通”的范畴。
参观结束后,我们并肩走出博物馆。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
“谢谢。”我低声说。
“谢什么?”
“谢谢你……用普通人的方式,来讨论‘密码’。”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林夕今,”他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遵守你的规则,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事。但请允许我,用我所能想到的、最‘普通’的方式,继续靠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