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拿轻放!注意记录原位!”李文瀚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他亲自上手,运用考古刷、竹签等工具,极其轻柔地、一个接一个地将这些沉睡千年的瓷罐取出,如同捧起初生的婴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铺着柔软缓冲材料的专用文物运输箱中。每一个瓷罐被取走,都在原位留下了清晰的印记,并由陈启明进行了精确的三维坐标记录和多角度摄影。
这批珍贵的青瓷罐被以最快的速度,在严格的恒温恒湿保护条件下,送达市考古研究所的实验室。在级别最高的实验室内,由所内经验最丰富的文物修复专家与李文瀚教授共同主导,开启工作开始了。
操作台上,热风枪被调节到精确的低温档,小心翼翼地烘烤着罐口的封蜡。待蜡质微微软化,再用精细的手术刀和镊子,一点点剥离已经变得脆硬的油布和泥封。整个过程中,高倍放大镜和监控设备全程记录,确保不遗漏任何细节。
罐内没有预料中的金银珠宝,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用优质防水桐油浸泡过的细麻布紧密包裹的纸质物品。得益于这种古老的、却异常有效的密封防潮技术,以及夹层提供的稳定微环境,这些脆弱易损的书信、文件和多本线装册子以及大量的佛经,虽然纸张泛黄发脆,墨迹因岁月而略有晕染,但绝大部分字迹依然清晰可辨,保存状态出人意料地完好。
随着这些承载着沉重历史的纸张被修复师们轻轻地、一页页地展开、铺平、进行初步的除尘加固和红外扫描,一个被时光尘埃掩埋了千余年的悲壮故事,如同在清水中缓缓舒展的茶叶,逐渐显露出其复杂而令人心酸的脉络:
墓主人名为周敬,是唐末此地州县衙门的一名低级文书,秩卑而事杂。他与时任本地镇军司马柴世武的千金柴绯云,因一次偶然的机缘相识。才子佳人,互生情愫,竟不顾门第悬殊,私下许下了终身之约。然而,好景不长,柴世武因性格刚直不阿,在公务中触怒了来自京城的巡察使,被罗织罪名,最终判决全家流放至当时被视为边塞苦寒、沙碛千里的甘州。
离别之日,细雨霏霏,道路泥泞不堪。周敬不顾一切地追随着押送车队,在泥泞中对着柴绯云所乘的囚车嘶声立誓:“绯云!待我安顿好家中年迈双亲,无论千里万里,关山阻隔,我必前去寻你!此生此心,绝不相负!”
此后的数年里,周敬一面恪尽人子之责,照料父母,经营着微薄的家产;一面锲而不舍地写信,千方百计地托人打听柴家在甘州的境况。那些或未能寄出、或不知是否送达的信笺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思念、牵挂以及对未来的渺茫期盼:“闻听瓜州苦寒,风沙烈于中原十倍,绯云吾爱,务请添衣加餐,善自珍重……”、“今岁赋税尤重,州府催逼甚急,然我已暗中积攒些许银钱,待来年春暖花开,道路畅通,便辞去吏职,西行寻汝……”、“长安距西域不知多少里路,消息闭塞,近闻边事似有不稳,烽燧时有传警,岳父大人与你可还安好?心甚忧之,夜不能寐……”
然而,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从不为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而稍作停留。
在一封字迹异常潦草、仿佛是在极度仓皇和紧迫中挥就的信件残片上,提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某年,西域突然出现一支来历不明的异族军队,人数约有万余,皆“金发碧眼,状若鬼神”。他们尤其擅长使用一种名为“龟甲”的铁壁阵型,“首尾相连,圆转如环,刀枪不入,弩箭难穿”,战斗力极其强悍。时任戍边将领的柴世武,麾下仅有两千余久战疲敝之卒。他接连派出多批信使,向长安朝廷及邻近军镇求救,然而所有求援都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