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陵决战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
战场上,豫州军的士兵们,无论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是初次经历此等规模血战的新卒,都强忍着生理和心理上的极度不适,在这片刚刚沉寂下来的修罗场中紧张地忙碌着。
他们小心翼翼地翻动尚温的尸体,辨认着同袍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将那些曾经鲜活、如今却冰冷僵硬的躯体,用临时拆下的门板或帐篷布包裹,抬到一旁准备集中安葬;对于敌人的尸体,则大多就地挖掘巨大的深坑,草草掩埋,以免引发瘟疫。
散落各处的兵甲器械被收集起来,堆成小山,闪烁着冰冷而无奈的光。更多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的西凉军俘虏,被绳索松散地串联着,集中看管在几处洼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哀嚎声、**声从未停歇,那是伤兵们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们被同袍或民夫用担架抬往后方临时搭建、条件简陋的医营。军中医匠和随行的郎中年们早已忙得脚不沾地,汗流浃背。
夕阳的余晖,给这片狼藉不堪土地涂抹上了一层凄艳的橘红色,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添了几分深入骨髓的悲凉与苍茫。
然而,与帐外这片弥漫着悲戚与死亡气息的景象截然不同,中军大帐内的气氛,却如同拉满的弓弦,充满了争分夺秒、近乎燃烧的紧迫感。
刘湛甚至来不及卸下那身沾满征尘、溅有点点暗红血渍的明光铠,沉重的甲胄仿佛与他疲惫的身躯融为一体。他站在那张巨大的、标注着关中详细山川城池的地图前,目光如同两枚烧红的铁钉,死死地钉在地图中央那最为醒目的“长安”二字之上,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仿佛要将那里看穿。
郭嘉和贾诩分立在他两侧,如同他的影子与明灯。徐晃、周仓等核心将领也肃立帐中,人人脸上都带着大战之后无法掩饰的深深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触及最终目标、混合着亢奋的情绪,在眼底激烈地涌动。
“主公,”一名负责后勤辎重、脸上还带着烟灰的裨将,斟酌着词语,谨慎地提出建议,声音因疲惫而沙哑,“霸陵之战,我军虽获全胜,斩获极丰,然……连日急行军,加之此番恶战,将士们体力、精神消耗甚巨,已是强弩之末。是否……是否暂且休整一日,让弟兄们喘口气,处理伤口,补充体力,再进兵长安?毕竟,长安乃帝都,城高池深,恐非旦夕可下……”他的话语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基层军官和士兵的心声,连续的高强度作战,确实已将这支军队的耐力推向了极限。
“不可!万万不可!”他的话音未落,郭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出声反对,他罕见地彻底收起了那副仿佛永远挂在脸上的玩世不恭的神态,语气急促得如同爆豆,甚至带着一丝平日里绝不会有的焦躁。
“兵贵神速!此刻休整,无异于纵虎归山,坐失良机,乃是取祸之道!”他猛地抢步到地图前,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失态,修长的手指带着一股狠劲,重重地点在长安城以及其以东的大片区域,“李傕、郭汜虽遭此重创,主力溃散,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难保没有残党溃兵抢先一步逃回长安!这些人若狗急跳墙,挟持陛下以为人质,或是穷凶极恶,放火焚毁宫室典籍,甚至……甚至可能铤而走险,向其他势力,譬如那坐拥并州的吕布,或是张绣等势力派出使者,许以重利,引狼入室!我们在此多耽搁一刻,长安城内的局势就可能生出无穷变数,先前血战之功,恐将毁于一旦!”他的话语如同连珠箭,又快又急,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贾诩站在一旁,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轻轻捻动着衣袖,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古井深潭,但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不容置疑:“奉孝所言,乃金玉良言,亦是眼下唯一正解。长安如今李郭新败,群龙无首,正是权力真空之时,如同无主之宝匣,暴露于荒野,四方豺狼,无不垂涎欲滴。迟则生变,片刻耽搁不得。尤其需严防死守者,乃兖州曹操,曹孟德。”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微微一顿,仿佛这个名字本身便带有某种特殊的寒意,“曹孟德其人,枭雄之姿,嗅觉之敏锐,冠绝当世。他岂会坐视天子与朝廷,如此轻易落入他人之手?若老夫所料不差,其麾下最为精锐的虎豹骑先锋,此刻恐怕早已越过洛阳,正沿着崤函古道,日夜兼程,风驰电掣般向关中扑来!其速度,定然远超我等想象。”
“曹操!”这个名字,像一块从冰窖深处取出的寒冰,骤然投入帐中诸将那因胜利而火热、又因疲惫而躁动的心头。
徐晃等人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他们刚刚亲身经历了一场与西凉悍卒的惨烈搏杀,深知麾下儿郎们已是何等的疲惫不堪,铠甲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若是在这种状态下,与以逸待劳、养精蓄锐已久的曹军最精锐的骑兵骤然相遇,后果……不堪设想!那恐怕将是比霸陵之战更加惨烈的景象。
刘湛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尘土与皮革气息的帐内空气,仿佛也带着沉甸甸的压力。
霸陵战场上那尸山血海的惨状,将士们疲惫不堪却依旧坚毅的面容,在他脑中飞快地闪过,带来一阵刺痛。但郭嘉那急切的警告,贾诩那冷静却更显致命的分析,更如同两口洪钟,在他耳边剧烈轰鸣,震散了一切犹豫。他眼中最后一丝迟疑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猛地一拍身前坚硬的紫檀木案几,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地图都微微颤动,下定决心,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反驳:
“奉孝、文和之言,正合我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刻,绝非怜惜兵力、计较伤亡之时!我们必须抢!抢在所有人前面,尤其是那个曹孟德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