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兄,京师情况,果真……果真已糜烂至斯?再无挽回之余地了吗?”荀衍迫不及待地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在场所有人都最关心的问题。
荀彧沉重地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端起面前的热茶,轻轻呷了一口,仿佛要借助那点暖意,来熨帖一路奔波的辛劳和目睹惨剧后的心寒。放下茶盏,他才缓缓开口,声音略带沙哑,却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条理清晰和冷静克制:“董卓之残暴酷虐,人心之丧乱,远超我等在京外所能想象之极限。废立皇帝之心,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只是在寻找一个看似‘恰当’的时机和借口罢了。京中公卿,但凡稍有异议,或只是流露出些许不满者,轻则罢官去职,投入诏狱,重则……便是满门抄斩,鸡犬不留。”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其所恃者,无非是麾下那些只知有董卓而不知有朝廷的并凉悍勇之兵。如今,关东各州牧郡守,心怀异志、蠢蠢欲动者众多,讨董之事,已是箭在弦上,势在必行。然……”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庞,最后,定格在沉默聆听的刘湛脸上,语气变得愈发深沉,“然,以彧观之,渤海袁本初,好谋而无断,色厉而内荏;南阳袁公路,骄矜自大,目光短浅,此兄弟二人,虽声望颇高,却各怀私心,难以真正担当领袖重任,统合各方,成就大事。典军校尉曹孟德,虽有雄才大略,胆识过人,然其根基尚浅,兵马不多,恐难服众。此番讨董,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恐非旦夕可功,其间波谲云诡,勾心斗角,只怕远胜于战场厮杀。天下分崩离析之大局,已然……已成定数。”他最后的断言,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清醒。
这番对关东诸侯入木三分的剖析,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那些还对“联军”抱有不切实际幻想的人头上。书房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沉重的呼吸。
荀彧再次将目光聚焦在刘湛身上,语气变得格外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湛公子,你在颍川所为,练兵、结盟、御敌,彧虽在京师,亦已有耳闻。临危不乱,保境安民,练军经武,举措得宜,甚慰吾心。”他先是给予了高度的肯定,随即话锋一转,抛出了那个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提议,“以公子之才具能力,若仅仅屈居颍川一隅之地,虽可暂保平安,然于天下大局,实为可惜,亦恐限制了公子自身之发展。今京师虽乱,奸佞当道,然朝廷纲纪法统,尚存一息。彧不才,愿以这微末之名望,向尚书台乃至司徒王公处竭力举荐公子,或入朝任职,于中枢斡旋,或外放为一郡太守,于地方积蓄力量。依公子之能,无论身处何地,假以时日,待时而动,未必不能寻得机会,匡扶社稷,建功立业,留名青史。此乃一条仕途正轨,亦合士人立身扬名之正道。”
此言一出,书房内顿时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之中,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荀彧的提议,其分量之重,不言而喻。这不仅仅代表着荀氏家族正统力量对刘湛个人能力和价值的一种高度认可与投资,更是一条在这个时代看来无比光明、且完全符合士族传统晋升逻辑的康庄大道。若能借此机会入朝,哪怕只是担任一个中级官职,也能近距离观察乃至影响朝局;若能外放为一郡太守,则立刻便能获得一块比颍川更大、更名正言顺的根据地,拥有独立的行政和军事权力。无论哪种选择,对刘湛个人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飞跃。荀衍、荀谌等人闻言,眼中也不禁流露出意动和期盼之色,若刘湛接受此议,无论是对刘湛本人,还是对与刘湛绑定极深的荀家而言,都无疑是极大的利好。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齐刷刷地聚焦在了刘湛的身上。期待、审视、好奇、担忧……种种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交织碰撞。郭嘉的嘴角,却在此刻微微向上勾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了然的弧度,他自顾自地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小小一杯温酒,仿佛早已料定,自家这位主公,绝不会按常理出牌。
在众人目光的聚焦下,刘湛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荀彧深深一揖,姿态恭敬而诚恳:“文若先生拳拳厚爱,殷殷期许,湛……感激不尽,铭感五内。”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荀彧,“先生所言入朝或外放之路,确为士人正途,光明坦荡,若在太平承平之时,湛必当欣喜若狂,欣然往之,以求报效朝廷,光耀门楣。”他的语气先是充满敬意,随即却陡然一转,变得锐利如出鞘之剑,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然,请问先生,今何时也?董卓窃据国鼎,废立在即,汉室威严扫地,朝廷号令不出宫门!礼乐征伐,早已不自天子出,而自诸侯、强藩出!此时此刻,若入朝,不过是成为董卓俎上之鱼肉,或沦为袁绍、袁术等诸雄在朝堂博弈之棋子,终日仰人鼻息,战战兢兢,何谈作为?即便侥幸外放一郡,若无强兵劲旅在手,无民心依附于后,无稳固根基支撑,在这虎狼环伺、律法崩坏的乱世之中,不过是为他人暂时看守仓库,顷刻之间,便可能覆灭于不知从何而来的兵祸流寇!此非进取之道,实乃取死之途!”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到支摘窗前,“哗啦”一声将其推开,指着窗外那片被厚厚积雪覆盖、看似死寂,但积雪之下却孕育着来年春日生机的广袤田野,声音激昂而充满力量:“颍川,乃天下之中,腹心之地,人才荟萃,文风鼎盛,民风淳朴而坚韧!更有文若先生、衍兄、奉孝,以及在座诸位贤达,鼎力相助,肝胆相照!湛于此地,已初步整合乡里,凝聚人心,更练就了一支号令严明、可堪一战的精锐之师,结成了一个守望相助、初步稳固的安**盟!此乃我等立足于此乱世,进可攻、退可守的根本所在!是心血所系,是希望所在!弃此已然初具雏形、充满活力的根基,而去追逐那远在洛阳、虚无缥缈、且危机四伏的朝堂虚名,或是那看似风光、实则孤悬在外、无依无靠的郡守之职,此非智者所为,实乃舍本逐末,自毁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