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极其珍惜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珍贵的琼浆玉液。那干硬的碎屑滑入喉咙,带来的不是满足,而是一种更深切的渴望。
那夜,北三所依旧冰冷死寂。慕容云泽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下是夏玉溪托人辗转送进来的、唯一一床稍显厚实的旧棉被。窗外风声呜咽,如同鬼哭。然而,他却做了五年来第一个美梦。
梦中没有高耸冰冷的宫墙,没有破败阴森的殿宇,没有刻毒的咒骂和落在身上的拳脚。只有漫天飞舞的、金灿灿的桂花,像一场温暖而芬芳的雨,簌簌落下,覆盖了所有的肮脏与丑陋。在那片金色的花雨中央,站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小姑娘,身上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奇异暖香。她朝他伸出手,脸上是比阳光还要明媚灿烂的笑容,声音软糯:“云泽哥哥,给你桂花糕!”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那只温暖的小手,想要靠近那片光…
自那日后,夏玉溪几乎每日都会想方设法地偷溜出来,跑到那面隔开两个世界的宫墙边。
有时,她会带来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点心,有时是偷偷从家里药房拿来的金疮药和化瘀膏。她甚至开始带几本薄薄的启蒙书籍过来——她记得书中曾隐晦地提过,少年慕容云泽对知识的渴望如同久旱盼甘霖,却因为被彻底排斥在皇子学堂之外,只能依靠模糊的记忆和偶尔捡到的残页断章,偷偷地、艰难地自学。
“《千字文》你看完了吗?”这一天,她透过狭窄的墙洞,费力地塞过来一本封面有些磨损的《论语》,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这本…这本可能有点难,里面有些字我也不太认识呢。不过没关系,有不认识的字,你可以问我,我们一起查!”她的语气带着孩童的天真和热情。
慕容云泽接过那本带着她掌心余温的书,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柔软的手掌。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同时微微一颤。慕容云泽迅速收回手,将那本《论语》紧紧按在胸前,仿佛那是无价之宝。
“我认识字,”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母妃…以前教过。”沈妃,他的生母,在彻底失宠、被打入冷宫之前,也曾有过短暂的荣宠。慕容云泽五岁之前,是在沈妃身边长大的,受过最基础的启蒙教育。那些关于文字、关于诗书、关于母妃温柔声音的记忆碎片,是他晦暗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带着暖色的珍宝。
夏玉溪心中微酸。她当然知道沈妃的事,知道那场由盛转衰的悲剧。她正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墙那边却突然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那声音带着惯有的、令人厌恶的腔调。
“七皇子呢?又躲哪儿偷懒去了?这院子里的落叶是打算留着过年吗?”是李太监!那阴魂不散的声音!
慕容云泽脸色骤然一变,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他迅速将《论语》塞入怀中,用眼神急切地示意夏玉溪不要出声,快躲开。
但已经晚了。李太监显然听到了墙洞这边的细微动静,脚步声径直朝着这边走来,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哟呵!我说怎么找不着人呢,原来又在这儿跟咱们丞相家的二小姐‘私会’呢?啧啧啧,真是好兴致啊!”
慕容云泽猛地站起身,尽管身形单薄得像风中的芦苇,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挡在墙洞之前,试图隔绝那恶意的窥探:“不关她的事。”他的声音冰冷,带着警告。
“怎么不关?”李太监阴笑着,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凑近了墙洞,试图看清外面的情形,“夏二小姐,您可是金枝玉叶,相府的掌上明珠!老跟这冷宫里不清不楚的罪子往来,就不怕…污了您的清誉?坏了您的名声?”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墙洞外的夏玉溪气得小脸通红,胸脯剧烈起伏:“你、你胡说八道!七皇子是皇子!是陛下的血脉!你才…你才是…”
“我才是伺候人的下人,是吧?”李太监阴阳怪气地打断她,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故作好心的劝诱,“二小姐,您年纪小,天真烂漫,不懂这宫里的弯弯绕绕。咱家看在相爷的面子上,好心劝您一句:有些人,有些地方,沾上了,那就是一辈子的污点,洗都洗不掉!您瞧瞧您,花骨朵儿一样的人儿,将来前程似锦,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何苦…何苦跟这摊烂泥搅和在一起?平白脏了您的鞋!”
慕容云泽的身体僵硬如铁,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渗出血来。那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是啊,何苦呢?他这种挣扎在泥泞最深处、连呼吸都带着腐朽气息的人,何必去奢望阳光?何必去拖累一个本该活在锦绣堆里、无忧无虑的她?他就像一块散发着恶臭的腐肉,只会引来苍蝇,只会让靠近他的人蒙羞。李太监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他极力想要忽视的、血淋淋的现实剖开,摊在他面前。
一股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自厌和绝望涌上心头。他垂下眼,准备承受这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羞辱。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墙洞那端的小姑娘,用她那依旧带着稚气、却异常清晰、异常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是皇子!是陛下的儿子!我是臣女,是丞相的女儿!我尊敬皇子,是恪守本分,是天经地义!倒是你——”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一个奴才!一个伺候人的下人!竟敢如此诋毁、轻慢皇子殿下!你该当何罪?!”
李太监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竟有如此伶俐的口齿和逼人的气势!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三角眼里充满了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慕容云泽也彻底怔住了。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墙洞那端。透过狭窄的缝隙,他看到夏玉溪那张原本总是带着甜美笑容的小脸,此刻绷得紧紧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继续用她那清脆却掷地有声的童音说道:
“我今日回去,定要禀明父亲!就说北三所有个姓李的太监,不仅胆大包天,苛待皇子,视皇家威严如无物,还口出狂言,试图挑拨皇室与相府的关系!你说——”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小小的身躯仿佛蕴藏着巨大的力量,“我父亲,当朝丞相,会怎么想?陛下若是知道了,又会怎么处置你这等以下犯上、居心叵测的恶奴?!”
“挑拨皇室与相府的关系”!
这顶帽子扣下来,沉重得足以压断他的脊梁骨,碾碎他所有的骨头!李太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头、鬓角涔涔而下,后背的衣衫也瞬间被冷汗浸透。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身首异处、甚至株连家人的可怕下场!丞相!那是何等人物?捏死他一个冷宫管事太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而陛下…陛下再厌弃七皇子,也绝容不得一个奴才如此作践自己的儿子,更容不得有人敢挑拨君臣!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李太监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双腿发软,差点当场跪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二、二小姐息怒!二小姐言重了!奴才…奴才哪敢啊!奴才就是…就是嘴贱!胡说八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清脆响亮,“奴才这就滚!这就滚!绝不敢再污了二小姐和七殿下的眼!”说完,他像是身后有厉鬼索命般,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逃离了墙边,连带着那几个小太监也吓得作鸟兽散。
庭院再次恢复了死寂。
慕容云泽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墙洞,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震惊、茫然、一丝微弱的暖意,还有更深的自责。
“你…”他终于转过身,面对着墙洞,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不必如此的。他说得对…我…只会连累你。”他垂下眼,不敢再看她。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让她如此维护?只会给她带来麻烦,甚至危险。
墙洞那端,夏玉溪却轻轻地笑了。那笑声如同春日里解冻的溪流,带着能融化坚冰的暖意。“我们是朋友啊,云泽哥哥。”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软糯,却无比认真,“朋友,就是要互相保护的。你保护我,我也保护你。”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小手在墙洞外摸索了一下,然后费力地塞过来一个小小的、用红色丝线编织的、略显粗糙的护身符。“给!”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这是我昨天偷偷溜去城外的白云寺求来的!求了老半天呢!老和尚说开过光的,可灵验了!能保平安!你戴着,那些坏人就不敢欺负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