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道路,并非一条清晰的路径,而是一场在白色地狱里用意志和**硬生生犁出的、蜿蜒曲折的求生轨迹。失去了西藏基地那与世隔绝的、依靠地热和尖端科技维持的人工环境庇护,青藏高原最原始、最严酷的面貌,如同卸下了所有伪装的巨兽,将它的獠牙毫不留情地刺入这三个身心俱疲、伤痕累累的逃亡者体内。
空气,或者说那稀薄得近乎奢侈的气体,是第一重考验。海拔五千米以上的稀薄氧气,像无形而粗糙的砂纸,随着每一次被迫的、深重的呼吸,反复摩擦着他们的咽喉和肺泡。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肺部扩张的灼痛和一种深彻的、无法满足的匮乏感;每一次呼气,则带走了体内本就有限的热量,留下一片冰冷的虚空。眩晕感如同附骨之疽,时刻啃噬着他们的意识边缘,眼前时常会毫无征兆地闪过一片雪花般的白点,那是大脑在缺氧状态下发出的凄厉警报。
严寒,是第二重,也是更无处不在的酷刑。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早已超越了普通寒冷的范畴,它具象化为无数细小而锋利的冰针,无视他们身上那早已在雪崩和搏斗中变得破损不堪、难以蔽体的衣物,精准地刺入皮肤,钻透肌肉,直抵骨髓深处。阳光偶尔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反射出令人无法直视的、钻石般璀璨而冰冷的光芒,带来短暂的、欺骗性的温暖幻觉。然而,这幻觉转瞬即逝,紧随其后的,是阳光未能照及的阴影处,以及一旦停止活动便瞬间席卷全身的、更深的、吞噬一切的寒意。
艾莉丝左臂的枪伤,在极低温下,表面组织暂时凝固,形成了一层薄薄的、暗红色的血痂,像拙劣的补丁覆盖在伤口上。但这“保护”脆弱不堪,每一次为了在深雪中保持平衡而不得不挥动手臂,每一次在攀爬岩石时肌肉的牵拉,都会轻易撕裂这层伪装,引发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和新的、粘稠的渗血。她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将嘴唇咬破,用从那名被雪崩吞噬的“守望者”士兵身上匆忙搜刮来的、容量有限的急救包里的绷带,在旧有的包扎上做了又一次简单而粗暴的加固。她的脸色因持续的失血和严寒的侵蚀,呈现出一种混合了青紫与灰白的、令人不安的色彩,仿佛生命正在一点点从她坚毅的躯壳中流失。
特蕾莎的状况则更为糟糕。神经抑制剂那霸道而阴损的药效,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完全消退,反而像潜伏的毒蛇,继续干扰着她高度依赖科技强化的生理系统。她的生物节律与那枚精密电子义眼的神经连接变得极不稳定,时断时续,导致她接收到的视觉信号混乱不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叠加着重影,甚至偶尔会陷入几秒钟的完全黑暗。这直接反映在她的行动上——步履蹒跚,深一脚浅一脚,如同醉汉,甚至会在看似平坦的雪面上突然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栽倒。大部分时间,她需要叶舟和状态稍好的艾莉丝轮流搀扶,才能勉强跟上队伍那缓慢到令人绝望的前行速度。她的身体,仿佛一个漏水的容器,在对抗药物残余和严寒无孔不入的双重侵袭下,本就所剩无几的热量和体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流失,颤抖几乎从未停止过。
叶舟,成了这个濒临崩溃的小团队中,状态相对最“稳定”的一个。但这稳定,仅仅是相较于两位同伴而言。额角那道在基地崩塌时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早已被冻得麻木,失去了痛觉,只留下一道狰狞的紫黑色痂痕。更消耗他的是精神上的巨大透支——脑海中不时闪回的、玛雅文明被“过滤器”启动时的苍白火焰,如同无声的核爆,一遍遍灼烧着他的记忆;雪山基地崩塌时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漫天雪尘,如同无法驱散的梦魇,在他稍一闭眼时便汹涌而至。他不仅要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照顾两位几乎失去独立行动能力的同伴,还要凭借脑海中模糊不清的西藏高原地理知识,以及夜晚云层缝隙中偶尔露面的、冰冷遥远的星辰,在这片目光所及皆是纯白、毫无参照物的茫茫雪海中,艰难地、近乎凭直觉地辨别着东南方向——那是他们逃离这片绝地,唯一可能通往人烟的方向。
第一天,在体力、精神和恶劣环境的三重消耗下,他们拼尽全力,也只前进了不到五公里。当高原的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绒幕布骤然落下,温度毫无缓冲地骤降到零下三十度甚至更低时,生存成为了唯一且迫切的命题。他们幸运地(或许是这片冷酷天地偶然间流露出的一丝怜悯)找到了一个背风的、由几块巨大冰川漂砾相互依靠形成的狭窄岩石裂隙。三人像三只濒死的小兽,紧紧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依靠着彼此身体散发出的、微弱得可怜的温度,以及从基地带出的、仅存的几根高能量压缩食物棒,艰难地维持着生命的火种不灭。裂隙外,呼啸的寒风如同万千冤魂在同时哭嚎,卷起的坚硬雪粒像密集的霰弹,无情地打在岩石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偶尔有一些溅射到他们脸上,带来刺骨的疼痛和冰冷的麻木。在这样的环境下,睡眠成为一种奢望,他们只能保持着半清醒的状态,在寒冷与疲惫的交替折磨中,煎熬着漫长的黑夜。
“必须…找到牧民…或者…哪怕是最小的…定居点…”叶舟在几乎无法控制的、牙齿相互撞击的“咯咯”声中,断断续续地挤出这句话,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否则…我们的体力…撑不过…两天…”
艾莉丝没有回应,她只是将怀中那把造型流畅、此刻却冰冷如死亡本身的脉冲手枪握得更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的耳朵敏锐地捕捉着风雪咆哮掩盖下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异响——无论是自然的冰裂,还是可能存在的、追兵的脚步声。她深知,那场规模巨大的雪崩或许暂时阻挡了身后的敌人,但以“守望者”的资源和决心,追捕绝不会停止。而眼前这片看似纯净无暇、圣洁美丽的雪原,本身就是一个沉默而高效的杀手,正在用寒冷、缺氧和孤独,一点点地消磨他们的意志和生命。
第二天,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滑向了更深的恶劣。特蕾莎的身体终于不堪重负,发起了高烧。她的额头滚烫,脸颊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呼吸急促而灼热,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剧烈摇摆。当她清醒时,眼神涣散,无法聚焦;当她陷入昏沉时,则会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时而用拉丁文祈祷,时而用意大利语低声诉说着警告。艾莉丝手臂的伤口,在持续的低温和缺乏有效药物治疗的情况下,边缘开始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紫色,出现了轻微冻伤的迹象,这让她本就僵硬的动作变得更加笨拙和困难。而叶舟,依靠意志力强撑的体力也终于接近了极限,每向前迈出一步,都感觉双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得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才能抬起,肺部的灼痛感几乎成为了呼吸本身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