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就在绝望如同周围的寒气般即将把他们彻底冻结时,走在前方探路的艾莉丝突然猛地停下脚步,举起未受伤的右手,做出了一个清晰的、代表“停止并警戒”的手势。
“有痕迹!”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有些沙哑。
叶舟和半搀扶着特蕾莎的他,立刻屏住呼吸,顺着艾莉丝手指的方向望去。在一片相对平坦的雪坡上,隐约可见一串几乎被新雪覆盖、但依稀能辨认出的模糊足迹,足迹旁,还有几堆被风雪掩盖了大半、只剩下一点点黑色灰烬和未完全燃烧殆尽的干牛粪的篝火余烬。
艾莉丝蹲下身,不顾寒冷,用手套小心地拨开表层的浮雪,仔细检查着痕迹的细节。“足迹很杂乱,不止一个人…还有牲畜的蹄印,像是牦牛。篝火熄灭的时间…灰烬完全冰冷,但被风吹散的程度…不会超过一周!”她抬起头,眼中终于燃起了一丝久违的、如同星火般的希望光芒。这些人类活动的痕迹,清晰地指向了东南方向。
这微小却至关重要的发现,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突然看到的一丝萤火,虽然微弱,却足以重新点燃近乎熄灭的求生**。它给了他们一个明确的目标,一股新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动力。他们沿着痕迹指向的方向,互相搀扶着,挣扎着,如同三个在时间长河中艰难跋涉的幽灵,继续着他们与死亡赛跑的旅程。
在翻越一个看似低矮、实则因缺氧而显得异常艰难的冰雪垭口时,叶舟一个趔趄,脚下被隐藏的冰棱绊到,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去,险些带着特蕾莎一起滚落。他下意识地用手撑地,手掌瞬间被尖锐如刀的冰棱划破,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滴落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而凄艳的殷红。他看着那点点鲜红在白得耀眼的背景下缓慢渗透、凝固,一阵恍惚袭来——这红色,与记忆中玛雅城市被汽化瞬间那无处不在的苍白火焰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与特斯拉笔记上那些充满绝望和警告意味的潦草符号重叠在一起;也与莉亚转身离去时,那冰冷决绝的背影交织难分。
“我们看到的…那些被掩盖的…必须有人知道…必须…”他喃喃自语,声音虚弱得如同叹息,刚一出口,便被凛冽的山风无情地撕碎、卷走,消散在空旷的雪原之上。
第三天下午,就在他们体内的最后一丝力气即将被抽干,意识也开始在寒冷和疲惫中逐渐模糊、滑向永恒的沉睡边缘时,走在最前面、充当队伍眼睛和耳朵的艾莉丝,再次猛地停下,这次她的动作更加急促,举起的手甚至带着一丝颤抖。
“声音!听!”
叶舟和意识半清醒的特蕾莎立刻强行凝聚起涣散的精神,屏息凝神,努力在充斥耳膜的、单调的风雪呼啸声中分辨着。起初,只有风嚎。但渐渐地,在风声短暂的间隙里,他们捕捉到了——一阵清脆、空灵、带着某种生命韵律的…铃铛声!
是牦牛颈间悬挂的铜铃!这声音,对于在死亡线上挣扎了数日的他们而言,不啻于天堂传来的福音!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那布满冻疮、憔悴不堪的脸上,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狂喜。希望,这原本遥不可及的东西,此刻竟然以如此具体、如此动人的方式呈现。他们用尽身体里最后储存的、如同残烛余烬般的力气,互相支撑着,搀扶着,朝着那清脆铃声传来的方向,蹒跚前行,每一步都像是在穿越粘稠的泥沼。
绕过一片如同远古巨人遗骸般的、巨大而狰狞的风蚀岩柱群,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几乎要落下泪来——
一个小小的、只有十几户人家的藏民村落,如同被神灵小心翼翼地安放在雪山环抱的臂弯中的世外桃源,静静地坐落在山谷深处。低矮但坚固的石砌房屋,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几缕淡蓝色的、带着牛粪和松枝特有气味的炊烟,正从石缝中袅袅升起,融入灰白色的天空。几头体格雄健、披着厚厚长毛的牦牛,在用石块垒起的简易围栏里悠闲地甩着尾巴,反刍着食物,那清脆的铃声,正是来自它们颈间悬挂的铜制铃铛。整个村落,弥漫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古老而沉静的生机。
他们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村口。几个脸蛋被高原阳光晒得黝黑发亮、穿着厚重传统藏袍、正在雪地里追逐嬉戏的藏族孩子首先发现了这三个不速之客,他们立刻停止了玩耍,好奇地围拢过来,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探究,小声地用藏语议论着。很快,村里的成年人也被惊动了,从各自的石屋里走出,目光警惕地汇聚过来。一位穿着略显陈旧但依旧整洁的深色藏袍、面容黝黑如同核桃皮、布满深深皱纹的老者,在一群身材精壮、眼神锐利的藏族汉子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走了过来。
老者的目光如同经验丰富的鹰隼,锐利而冷静地扫过这三个衣衫褴褛、浑身覆盖着冰雪和污垢、脸上带着严重冻伤和疲惫、明显不是本地人、也绝非普通登山客或地质学者的外来者。他的目光在特蕾莎那即使沾满污迹也依然明显异于常人的机械义眼上停留了片刻,又在艾莉丝紧紧握在手中、那造型奇特、充满科技感的脉冲手枪上掠过,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皱起,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
叶舟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上前一步,用尽可能温和但难掩虚弱的语气,夹杂着简单的英语、几个临时学来的藏语词汇以及大量的手势,艰难地解释着他们预先商量好的说辞——他们是在附近山中遇险的“国际地质联合考察队员”,不幸遭遇了罕见的特大雪崩和不明野兽的袭击,与大队人马失散,在雪山中迷失了方向,已经挣扎求生多日,恳请善良的村民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老者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仿佛蕴藏着洞悉世事的智慧,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人心深处。他没有立刻回应叶舟的请求,而是微微侧头,用低沉的藏语向身后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两名精悍的汉子走上前,他们没有表现出敌意,但动作利落地检查了一下特蕾莎滚烫的额头和艾莉丝那包扎粗糙、渗着血水的伤口。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叶舟的心悬在半空,艾莉丝的手指无声地搭在了脉冲手枪的保险上,特蕾莎则依靠在叶舟身上,意识模糊地喘息着。
良久,老者缓缓开口,说的竟然是带着浓重康巴口音、但语法和词汇都还算清晰的英语:“远道而来的客人,雪山是仁慈的,它会庇护虔诚的生命;但它也是无情的,会吞噬傲慢与不敬。你们能从它的怀抱中走到这里,是山神的意愿,是祂的庇佑。”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某种古老的韵律。他挥了挥布满老茧的手,对身后的人群吩咐道:“带他们去村尾那间空着的仓库,生起火塘,拿些热腾腾的酥油茶和糌粑过来。卓玛,你去看看那位女士手臂上的伤,用我们自己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