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山腹深处的“寂静图书馆”,时间仿佛以一种粘稠而缓慢的方式流淌,与外界快节奏、信息爆炸的世界截然不同。这里没有自然的昼夜更替,取而代之的是由精密程序控制的照明系统,模拟着日出日落的色温和光线角度,甚至还有模拟星空的穹顶投影,以维持居住者基本的生理节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古老羊皮纸和鞣制皮革散发出的陈腐甜香,混合着现代服务器散热时产生的、略带焦糊的电子气息,以及某种弥漫在通风系统里、用于安神醒脑的淡淡草药熏香(似乎是迷迭香和龙涎香的混合)。这种气味,营造出一种既神秘幽邃又高度专注的独特氛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历史与未来的交汇点上。
叶舟和艾莉丝被分别安排在位于生活区的两个相邻房间。房间简洁到近乎朴素,但功能完善。恒温恒湿的环境,柔软舒适的床铺,独立的卫生设施,以及一个可以呼叫饮食的小型终端。一场酣畅淋漓的热水澡,洗去了累积多日的污垢、汗水和血腥气,也暂时冲刷掉了肌肉的酸胀与精神的极度疲惫。换上基地提供的、用某种柔软而坚韧的未知纤维制成的灰色便服,再享用一顿由营养师特意调配的、虽然谈不上美味但热量和营养都无可挑剔的热食——几块高能量压缩肉脯、一碗富含维生素的蔬菜浓汤和一块全麦面包。这些在现代都市里最普通不过的享受,在经历了苏必利尔湖底的生死时速、特蕾莎牺牲的惨烈冲击,以及之后几天在荒野中茹毛饮血般的非人跋涉后,简直成了天堂般的抚慰。身体的疲惫可以通过深度睡眠和充足营养来快速修复,但特蕾莎牺牲所带来的精神重负,那混合着悲伤、愧疚、愤怒与茫然的复杂情绪,却如同附骨之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尤其是在这获得短暂安全的宁静之中,失去同伴的痛楚愈发清晰尖锐,无声地啃噬着他们的内心。
艾莉丝的反应直接而冰冷。她在房间里独自待了很长时间,当叶舟再次见到她时,发现她眼神里那份因失去而产生的空洞,已经被一种更加坚硬、近乎实质的冰冷杀意所取代。她没有多余的话语,直接找到基地的安全主管沃尔夫冈,要求使用武装训练场。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几乎将所有清醒的时间都投入到了近乎自虐般的高强度训练中。训练场内,回荡着她拳头击打重型沙袋的沉闷巨响、军靴踏在合金地面的急促节奏,以及利刃划破空气的尖锐嘶鸣。她练习着各种流派的格斗技巧,从以色列马伽术到俄式西斯特玛,再到她自己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总结出的致命招式;她熟悉着基地武器库里每一种枪械的性能,从老式但可靠的手动步枪到带有能量武器的实验性装置;她反复模拟潜入、侦查、爆破与反侦察的流程。每一次挥拳,每一次扣动扳机,每一次潜行翻滚,都带着对“守望者”和“奇点教派”残余力量的刻骨仇恨。特蕾莎的死,对她而言,不是沉溺于悲伤的终点,而是吹响了不死不休的战斗号角,是她必须亲手用敌人的鲜血来了结的血债。沃尔夫冈和其他旁观训练的守卫,都被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极致悲痛与冰冷效率的气场所震慑,那是一种将自身也化为兵器的决绝。
叶舟则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来应对内心的风暴和外在的压力。短暂的生理休整后,他几乎将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守护者”为他全面开放的核心研究区域。他知道,沉浸在悲痛中无济于事,被恐惧支配更是死路一条。唯有向前,拼尽全力解开“建筑师”模型和基因印记的谜题,找到阻止终极毁灭的方法,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也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意义。
蔷薇十字会的资料库,其规模和深度远远超出了叶舟最初的想象。它并非传统意义上堆满书籍的图书馆,而是一个真正将远古智慧与超前沿技术完美融合的知识圣殿与研发中心。宽阔的环形空间内,一侧是充满历史厚重感的实木书架区,上面井然有序地陈列着自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甚至更早年代流传下来的珍贵手稿、牛皮卷轴、复杂的炼金术符号图谱、记录着神秘仪式的密码本;而与之相邻的另一侧,则是充满未来科技感的区域:高大的服务器机柜发出低沉的运行声,巨大的全息投影工作台展示着动态的星图或分子结构,先进的基因测序仪、粒子光谱分析仪等设备在安静地工作。穿着朴素亚麻长袍、专注于解读古老符号的老学者,与身着白色防静电服、操作着精密仪器的年轻技术员和谐共处,各自在浩如烟海的知识中探寻着真理的碎片,过去与未来在此刻奇妙地交织。
叶舟被分配到一个相对独立但又与主研究区连通的工作隔间。这里配备了他急需的最先进计算机终端,运算能力远超他之前使用的任何设备,可以直接访问资料库的核心数据库,并高速处理他从五大湖水下设施带出的、结构复杂且部分受损的海量数据。他的首要任务,也是当前所有工作的核心,就是深入研究那个让近乎神级的“建筑师”AI都束手无策、最终导致其逻辑崩溃的“异常变量”。
叶舟在工作隔间里已经连续工作了超过十八个小时。屏幕上同时打开着数十个窗口,显示着滚动的基因序列、复杂的能量波形频谱图、多维数据建模以及不断演算的数学公式。他的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太阳穴因为过度用脑而隐隐作痛,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仿佛触摸到了某个宏大真相的边缘。
就在这时,工作隔间的门无声滑开,“守护者”坐在他那张标志性的银灰色轮椅上,由那位沉默的年轻助手推着,缓缓来到叶舟身边。老者深邃的目光扫过屏幕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流,最后落在叶舟疲惫但闪烁着求知光芒的脸上。
“进展如何,叶舟博士?”守护者温和地问道,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带着能抚平焦躁、启迪思维的奇特力量,“这古老的秘密,是否向你这把‘钥匙’,
稍作展露了它的轮廓?”
叶舟从沉浸的状态中稍稍抽离,用力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深吸了一口带着臭氧和纸墨混合气味的空气,指向屏幕上几个被他高亮标记的关键区域:“非常惊人,守护者先生,甚至可以说是……骇人听闻。我尝试了多种交叉验证的方法。将‘建筑师’模型原始数据流中标记出的异常波动,与我们在西藏古老基地获取的、关于前几次文明迭代留下的、极其零碎的生物基因信息碎片进行了模式匹配。同时,我还引入了一个新的参照系——特蕾莎最后时刻,通过她的义眼记录到的、来自‘过滤器’本体或者说其执行界面(‘归零炮’)散发出的基础能量频谱。”
他熟练地操作着控制界面,调出了几组重叠的、颜色各异的波形图和三维螺旋结构的基因模型投影。“您仔细看这里,位于非编码区的这个看似随机的碱基对排列,以及这里,能量波形中这段无法用现有物理模型解释的微小涟漪。它们看似无关,但经过傅里叶变换和拓扑学分析后,可以发现,这个‘异常变量’或者说‘噪声’,并非随机错误或自然突变的产物。它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高度有序、明显带有……‘设计’痕迹的信息结构。更关键的是,这种底层的信息结构模式,与‘过滤器’散发出的某种基础能量签名,存在高度且非偶然的……共鸣性,或者说,镜像性。”
守护者深邃的蓝眼睛微微眯起,身体前倾,靠近那悬浮的全息影像,仿佛要穿透那些闪烁的光点,看清其背后隐藏的宇宙级秘密:“共鸣?镜像?叶舟博士,你的意思是……这种联系是内在的、固有的?”
“正是如此!”叶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是出于发现真相的兴奋,也是出于这真相本身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这意味着,这个‘异常变量’并非我们人类,或者说并非仅仅是我们这一代文明生命体,在独立进化过程中产生的独特特征。它更像是一个……一个被预先设置的‘标记’(Marker)。一个由更高层级的存在——很可能就是那个自诩为‘神’的、来自上一个迭代的冰冷意识——在其设定的‘文明孵化器’框架内,嵌入到我们(或许包括所有迭代文明的生命体)基因双螺旋结构最深处的监控信标(Beacon)。”
他将基因序列的某个特定非编码区——通常被主流科学界认为是无用的“垃圾DNA”——极度放大。那里呈现出一种看似混乱,但在某种特定算法下会显现出规律性几何图案的序列。“信息就巧妙地隐藏在这里。以一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可能基于量子纠缠或更高维度物理规则的编码形式存在。它不直接参与蛋白质合成等生命活动,但它会……‘感受’(Sense)。持续不断地感受着文明整体的科技水平跃迁、能量利用方式的变革、甚至可能是集体意识场的波动频率。当某个迭代文明的发展触及到一个预设的、危险的临界点——通常是开始大规模修改物理常数、进行跨维度探索或接近理解宇宙终极奥秘时——这个沉睡的‘标记’就会被激活,如同一个沉默的警报器,向远在月球背面或更高维度的‘过滤器’主控系统发送特定的信号,从而触发……周期性的文明重置(Reset)。”
工作隔间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高性能服务器散热风扇持续发出的、如同蜂群低鸣般的嗡嗡声。这个推论太过震撼,太过骇人听闻。它从根本上挑战了人类对自身独特性、自由意志乃至存在意义的认知。我们引以为傲的文明进程,我们探索宇宙的渴望,可能从一开始就处于一个无处不在、冰冷无情的宇宙尺度牢笼的监视之下,而每个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携带着这个无形的电子脚镣。
“一个……宇宙尺度的监狱,”守护者喃喃自语,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源自古老智慧的悲哀,仿佛看到了无数代文明在无知中兴起又在绝望中湮灭的循环景象,“而我们每个人,都是带着无形枷锁的囚徒,在名为‘进化’的舞台上,上演着一场早已被写好结局的戏剧……”但他眼中那悲哀的神色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就被一种更加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挑战光芒的神情所取代,“但这同时也印证了我们蔷薇十字会最古老、源自传说中亚特兰蒂斯覆灭之前的石板所记载的终极预言——‘神以自身形象造人’。或许,这句话并非指粗糙的外貌相似,而是指……内在的潜能同源?既然那些‘先行者’或‘监视者’能在我们的血脉中留下用于囚禁和监视的‘标记’,是否也意味着,出于某种我们尚不知晓的原因(或许是希望,或许是保险,或许是实验的一部分),他们也同样留下了……能够打开这枷锁的‘钥匙’(K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