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方才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位老臣,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脸上还残留着激动的红晕,眼神却已化为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纷纷躬身退至两侧。阳光从高大的殿门斜射下来,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影,将毛草灵纤细却挺直的身影拉得更长,仿佛独自承担了所有的光线与压力。
御座之上,赫连决深邃的目光穿过殿宇,牢牢锁在她身上。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并未戴冠,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少了几分平日的帝王威仪,却多了几分沉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御案的边缘,那规律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也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显然,他已知晓一切,并且正在权衡。
“陛下。”毛草灵走到御阶之下,依礼微微屈膝,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在亭中经历内心惊涛骇浪的是另一个人。“臣妾,有事禀奏。”
赫连决没有立刻让她起身,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与探究,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透过她平静的外表,看进她内心深处去。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都退下。”终于,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众臣如蒙大赦,却又带着满腹的疑虑与担忧,躬身行礼,鱼贯而出,不敢有丝毫停留。沉重的殿门被太监从外面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最后“哐当”一声紧闭,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偌大的宣政殿,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人。
赫连决从御座上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玄色的衣摆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无声无息。他停在毛草灵面前,距离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凝重,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压抑着的什么。
“灵儿的消息,倒是灵通。”他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大唐的使臣,方才递上国书不久。”
他果然知道了,而且知道的可能比她想象的更早、更详细。毛草灵心中微凛,维持着屈膝的姿势,垂眸道:“臣妾不敢隐瞒。使臣私下递了密信至凤仪宫,臣妾……刚阅毕,特来向陛下禀明。”
“密信?”赫连决眉峰微挑,语气里多了一丝冷意,“说了什么?可是叙说十年思念,许以重利,邀你归去,共享荣华?”他的话语如同带着冰碴,每一个字都砸在毛草灵的心上。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任何隐瞒或狡辩都是愚蠢的。她直起身,坦然迎上他探究的目光,从袖中取出那封丝绢密信,双手呈上:“信在此,请陛下过目。大唐皇帝欲召臣妾回国,册封国后夫人。言……慰臣妾父母倚闾之望。”
赫连决没有立刻去接那封信,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她,仿佛想从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出她的真实想法。“国后夫人……位同副后,倒是比朕这乞儿国的凤主,尊贵多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嘲讽,“灵儿……心动了?”
这句话问得极其直接,也极其尖锐。毛草灵心脏猛地一缩,抬起眼,毫不避让地看向他,清晰而坚定地回答:“陛下明鉴。臣妾若贪图尊荣,十年前便不会甘心来此和亲。若心向长安,这十年间,臣妾有无数的机会可以传递消息,甚至……可以做得更多。但臣妾没有。”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臣妾的心,早在陛下一次次信任维护之时,在与我乞儿国百姓共度时艰之时,在孕育抚养铮儿之时,便已牢牢系于此地,系于陛下之身,系于这万里江山之上。长安……于臣妾而言,早已是前尘旧梦,故国……亦无归处。”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声音微微低沉下去:“唯有父母生恩,血脉相连……臣妾,确有心结难解。”
这番话语,半是表态,半是交心,将她此刻最真实的困境与立场,清晰地摊开在了赫连决面前。她不慕大唐虚名,不愿离开乞儿国和他,但父母的安危与孝道的枷锁,是她无法轻易抛却的软肋。
赫连决静静地听着,脸上冷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封密信,却并未展开观看,只是捏在指间,目光依旧落在毛草灵脸上。
“朕,信你。”他缓缓吐出三个字,重若千钧。这简单的三个字,让毛草灵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鼻尖竟有些发酸。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又让她的心提了起来:“但此事,并非你朕二人私事,更关乎国运。大唐此举,名为迎归,实为试探,甚至……是挑衅。”他踱开两步,望着殿外逐渐沉落的夕阳,玄色的身影被镀上一层暗金的光边。
“他们想看看,朕的乞儿国,经过这十年,骨头还软不软?想看看你毛草灵,这颗他们曾经随意安插的棋子,如今还听不听话!”他的声音渐冷,带着帝王的威严与怒意,“允你归去,则示弱于天下,国威有损,内政必生动荡!不允……便是授人以柄,边境烽烟,顷刻可至!”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看向毛草灵:“灵儿,你告诉朕,朕,该如何抉择?你,又当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