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春雨。
东风吹过细细春雨洒过苏州府外的虎丘山,带起清冷的雾气飘来府城。
苏州府里草色闲闲,房舍叠嶂,不愧是苏南州的府城,确有几分江南形胜的繁荣。
陈水君和来自悬天京的玄紫将军并肩,走过城中的留吴桥,走在青砖绿瓦下的青石板街上。
二人沉默许久,最终还是那位身长九尺,眉目间带着凛凛威风的紫衣将军开了口。
“十八年前,你如果没有愤而辞官,带着……你儿子前来苏州道,也许早已入京为官,陈水君,那时我就与你说过,你是有几分真材实料的,那一年的燕空书院,唯有你与楚牧野能入我的眼。”
紫衣将军踏过空心的青砖,却不曾踩起砖下的水。
陈水君依然沉默不语,只是朝前走。
紫衣将军也不理会陈水君的沉默,背负双手道:“其实认真想来,你现在的年岁也不算老,不足四十的年纪,若是为官,还能走上好一段路……与其躲在小巷中教授小儿,不如我为你写上一封信,你再去莲舟、台西、陈马……又或者九塘当一任县官,再过几年,就能入府衙……”
“真是难得。”陈水君忽然打断紫衣将军的话:“一向以勇直如虎出名的玄紫将军李伯都,今日不但以商量的语气与我说话,还要以官职讨好我。”
李伯都停下脚步,侧过头来看陈水君。
他看到春雨中的陈水君不曾用体内的真元隔开新雨,而是任凭雨水落在他的身上,打湿他的衣襟。
可雨中的陈水君却并不狼狈。
他站在雨中,任风雨直来,与他融为一体。
李伯都忽然想起这十几年以来,他与陈水君的几次会面,进而又想起十八年前那个秋夜,陈水君提着两筐喜饼前来他李家门楣提亲时的样子。
于是他心中不由怒气再涌。
若无他陈水君,他李家又怎么成为京中贵胄们的笑柄。
若无他陈水君,音希不至于深居简出十八年,不至于此生都不与他这兄长说话。
想起这些,他心中的怒气就化成了一头狂暴的猛虎,一如他的名字。
伯都乃猛虎。
他在悬天京中被称为李家猛虎,猛虎如何能受凡人的气?
“陈水君,十八年了,你早该知道你这样的人,与悬天京中的门阀贵胄们相比,就如同泥渊,叮当作响的铁器哪怕被镀上一层银,也不过拙劣的廉价之物……我原以为你被清贫缠身三五载,总会认清这些,却不想你躲在小巷里十几年,性情却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不自量力,总想以凡人之身,上天摘下一轮明月。”
李伯都声音森然,眉头都微微皱起,周遭的雨水似乎都被他的气魄吓到,纷纷蒸发于半空,半条街上竟没有雨落下来。
“音希是天上的月,照在水里,被你这卑贱的骨头染指已经是你永生的幸事,现在天上的月总要升到云间,你……切莫再阻碍。”
陈水君转头,平静的看向李伯都,似乎没有听到李伯都满含威胁的话,只是他眼里还带着探询。
李伯都直起胸膛来:“司家司远瞾亲自上门提亲,他与音希是自小的玩伴,青梅竹马,如果没有你横插一脚,他们二人也不至于等到如今。”
“横插一脚……将军忘了我为李家做的事,立下的功,忘记了尚书大人的承诺?”陈水君语气平静,像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李家欠我许多,只是现在,今日来此的将军也好,京中的尚书大人也罢,只怕都已经忘了。”
李伯都瞥了他一眼,语气也如常:“就如母亲大人所言,怪只怪你的出身卑微,怪只怪你的血脉浅薄,怪只怪你哪怕确有几分才学,可仅凭你一人,想要成长到比肩司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也几无可能,怪只怪你只是个普通人,天生与我李家有天地之别。
这无可弥补……至于你为我李家立下的功劳,我李家未曾打死你,便已经偿还了。”
“几无可能……”陈水君肩头不知何时落了一只蝉,风一吹便又吹走了:“世上的事,又有谁能知道?”
他不再诉说李家对于他的亏欠。
“音希没有答应?”他说话直指要害:“如果音希答应下来了,以玄紫将军的身份和傲气,不至于前来我岐黄街上的小院。”
李伯都道:“司家家主位居兵部尚书之位,与我李家正是门当户对,二公子司远瞾司将军一身修为有望骑鲸成造化,历来得圣上器重,铁佛关、篱河江两次大功之下,他已经得了杀佛侯之爵,统兵玉甲军,在朝中如日中天!
音希能嫁给杀佛侯,是她的幸事。”
李伯都语气铿锵,陈水君却皱起眉头:“司远瞾早已成婚,甚至膝下还有一儿一女,他的发妻……似乎并无亡故,你们要音希去做妾?”
李伯都面不改色:“音希的声名早已被你毁了,她能嫁入司家已经是好事,而且司将军自然不会亏待了她,总好过……躲在我李府中,被人非议一生。”
始终平静如水的陈水君听了李伯都这番话,脸上终于显露出怒意来:“音希与我本是两情相悦,你李家以门阀士族之见拒绝了我,也让我与音希抱憾终身,现在,你们要音希去做妾?”
“那又如何?”李伯都冷哼一声:“去给司远瞾做妾,总好过与你结成连理,从此看你在贫瘠之地当一介县官,再生出方才院里那等平庸的杂种,从此操劳一生!
陈水君,你与音希本就不是同类人,你硬要攀附,无非是看我李家在朝中的权势足以扶你上青云,只可惜,你出身太过卑微,泥泞中的弱犬,竟妄图染指高飞的青鸾,实在自不量力!”
“有朝一日,你会知道他不是什么平庸的杂种,他叫陈执安,也是音希的孩子。”陈水君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来,眼神如刀,直刺李伯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