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报纸既然办起来了,陛下广开言路的心思难道不是很明显吗?”
“师叔,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定然不会行诡谲之事。”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钱德洪脸色稍稍放缓。
面色逐渐红润些许,整个人也不再气喘吁吁,反而径直站起身来,拍着徐阶的肩膀道:“我且信你这话,若是老夫届时当真恶了皇帝,我可就要死在你府上了。”
徐阶一张老脸面露苦笑:“师叔莫要调笑,还是好生回去准备与李贽辩经才是,这普世道德说,实在不好招架。”
说罢,便要扶着钱德洪出去。
钱德洪将手一甩,径直离去。
徐阶见其身影彻底离开,才走回屋内,见到钱德洪没带走的报纸,便随手拿起。
他下意识看向方才钱德洪所指的那一行。
“……”
“先秦时,使天下飞刍挽粟,起于黄、睡、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
“今朝漕粮四百万石入京,只损七万石,何也?漕运之巧愈深也。”
“自刀耕火种始,及至水车、耒耜、耧车、桔槔之所兴。”
“亩产倍增几何之数,何也?匠器之技愈高也。”
“奇技淫巧,生百姓无数,切万民之利,岂非时代变幻之道德耶?”
“此道德非普世耶?”
“是故,普世道德之一,窃愚所谓之……”
“进步”
……
弇府别院。
王世贞将手中的新报,轻轻递给刑部尚书张瀚。
口中喟然叹息:“好一个普世道德,李贽已然跳脱泰州学派的樊笼窠臼,自成一体了,实在令我惊叹。”
虽然他是搞结社,论政治的文坛盟主,钻研的是诗词歌赋和影响力,但经学造诣,同样不差。
以王世贞的眼光看来,李贽这一篇文章一出,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拜倒在他的门下。
但凡是给他运营……他都不敢想能酝酿出多大声势,届时恐怕能搞个第一大结社。
张瀚将新报接在手中,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我说今日刑部衙门外面堵了好些人是作甚,原来是李贽这厮害的。”
过年嘛,虽然不上朝,但衙门还是要轮流值班的,他这个尚书跟两个侍郎作为堂官,三天一换值。
王世贞对于这位忘年交遭了无妄之灾,也不由失笑:“如今只是在说本体,还未开始论功夫。”
“好事之徒心痒难耐,又没见得下文,自然要往最好求取的地方找找存在。”
张瀚手指下意识在新报上戳来戳去。
嘴上喃喃自语:“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别的不说,为官的都知道刑部不过是维稳的。
李贽这学说一出,世人心念一变,以后麻烦必然接踵而至。
王世贞事不关己,甚至出声赞叹:“所以要好好打磨‘功夫’,才能成圣啊!我已然开始期盼起李贽如何论‘功夫’了。”
“普世道德,普世良知,好一个普世!”
“不知道顾宪成会怎么接招了。”
张瀚摇了摇头:“接招?他办报不就是为了方便让薛应旂这些大儒出面么?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他失了谈兴,将新报胡乱卷在袖中,拱手告辞。
王世贞也不留张瀚,径自起身相送。
他看着张瀚的背影,不由思绪发散。
这还只是本体论,就争到这个地步,论起功夫的时候,岂不是真要天翻地覆?
王世贞回过头,看着自己书架中藏得最深的那一份,由自己亲笔所写的文稿,一时间竟然有一丝胆战心惊的感觉。
却说张瀚拜别了王世贞,出了庄园后,甫一进入马车,便觉得心烦意乱。
从袖中再度拿出新报,看向李贽那篇文章,蹙眉深思。
“……”
“进步之所何用?用于百姓也。”
“夫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
“贵人着锦绣,民亦爱美服;贵人享珍馐,民亦盼温饱;贵人居华屋,民亦逐安寝。”
“奈何贵人欲黄金高于北斗之枢,而不使百姓有糠粃升斗之储。”
“此有违普遍之道者,何也?不公也!”
“是故,普世道德之二,窃愚所谓之……”
“公平”
……
“公平!进步!普世也!”
“公平!进步!普世也!”
国子监一间学堂内,学生异口同声,齐齐呼和,俨然已经成了李贽的信徒。
李坤无意路过,吓得缩了缩脖子。
他本是来还借阅的书籍,借几本新的——州学学生进京赶考时,在国子监也是能借书的,这就是学籍的好处。
谁曾想,刚一出门,凡遇到的士人举子,无不在念着什么公平、进步的经。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学的路数。
本以为国子监好一点,没想到也好不到哪里去。
还有半个月就会试了,竟然不想着沉着应试,整日跟风些什么事呢?
李坤摇了摇头,怀中抱着几本书,快步离开这处学堂,快步走向典籍厅——别人如何他不管,他肯定是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
半晌后。
李坤抱着新借的三本书,以及一份新报,摇头晃脑走出了国子监。
口中喃喃自语:“公平……进步……公平……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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