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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战争辩,自然不止于台面上的激烈碰撞,水面下的暗流涌动,也不可或缺。
徐阶府上,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少师徐老一把年纪了,今日脸上竟是难得一见露出恭谨的神色,不卑不亢地搀扶着一名老者落座。
老者满脸褶皱,全身散发着天人五衰之气。
“师叔不在家好生将养,没由来地入京折腾,又是何苦来哉。”徐阶看着老者,暗呼棘手。
老者简单一个落座的动作,已然是气喘吁吁。
徐阶刚要放开老人,突然发现自己胳膊被一只干枯的手掌扣住。
他回过头,只见老者躺倒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嘴唇微翕道:“天一回暖,我大抵就要死了。”
“你向来喜欢归寂,我死前在你身旁试着归寂归寂,看能不能赶着这阵功夫成个圣。”
徐阶没将这玩笑话当真,顺势坐到老者身边:“师叔即便是想替顾宪成张目,又何必来寻我?我如今何其落魄?”
老者靠着椅子上的头一歪,吓了徐阶一大跳,还好口中话语陆续传来:“他至多算欧阳德的徒孙,跟我亲疏有别,岂能用张目二字?不过是看护看护新秀罢了。”
徐阶沉默不语。
眼前这位老者,名讳钱洪德,乃是王阳明的正经学生——死后负责整理王阳明书稿的那种学生。
而徐阶的老师聂豹,充其量算个心学外门弟子。
眼下差不多算是圣人外门徒孙遇到圣人亲传弟子,每一声师叔,都是在抬举自家过世的老师。
这也是徐阶恭恭敬敬的缘故,他可以不在乎,但他那位以阳明学生自居的老师,肯定在乎。
而钱德洪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这是修证派的共识,不单单他自己的意思。
见徐阶不说话,钱德洪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我已经去寻过高仪、吕调阳、王宗沐等人了,不必怕我给你惹麻烦。”
“况且,当年你贵为首辅,开办灵济宫大会时,请欧阳德都不肯请我,我嫉恨不敢言,正是你眼下落魄了,我才敢不告登门啊。”
高仪、吕调阳、王宗沐,这三人都是心学门徒,譬如吕调阳便是师从程文德,而高仪,更是钱德洪的学生。
他钱某人作为三师七证的天下教授师之一,如今还是有些体面的。
徐阶闻言,叹了一口气:“师叔且直说罢。”
钱德洪点了点头,枯燥的手指敲了敲桌案,开口道:“今日报纸的论战看了么?”
徐阶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忍不住冷笑一声:“你那徒孙胆子够大,本事却稀松,我看八成不是李贽的对手。”
徐阶能有好脸色才怪了,毕竟前日顾宪成还当众侮辱了自己一番,把他一个归寂派,立着靶子来打。
如今看到李贽一经立论,便赢得信众无数,难免能带入些爽快。
钱德洪动作很轻地摆了摆手:“小孩子不懂事,多打磨打磨就够火候了。”
他顿了顿,颤巍巍从袖中取出一份报纸,有些余悸未消地感慨道:“就是这个李贽……未免有些太过离经叛道、骇人听闻了。”
离经叛道指的立论,骇人听闻说的是水准。
徐阶没有去接报纸,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了。
方才还同仇敌忾的徐阶,听闻这话,竟然鬼使神差点了点头,喃喃自语:“普世道德……确实宛如鬼神之说。”
李贽的学说太能蛊惑人心了。
今日方一登报,局势立刻便逆转了去。
先前还犹豫不决,倾心顾宪成学说的人,当场便开始念起了普世价值的经。
两人一时沉默。
半晌后,钱德洪才有了动静。
他指着上面一行字,抬头看向徐阶,声音沙哑而严肃:“这其二也就罢了,就是这普世价值之一,是李贽替皇帝的奇技淫巧张目,还是干脆就是皇帝的态度!?”
“新报是书院的后院,吕调阳说只有你才能分辨,你说,究竟如何!?”
李贽背后有皇帝的影子是肯定的,否则也不会将李贽作为靶子竖起来打了,不就是为了矫正皇帝的歪心思吗?
但其中也有说道。
上面本意是好的,只是被蛊惑了,和上面本意就是歪的,意义截然不同。
如果这篇文章,真有皇帝的身影,那这位比起大明朝历代先君而言,恐怕是真到了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的地步了。
偏偏那一句“人是出发点,也是落脚点”,带着十足的皇帝的影子。
而且无巧不成书。
据李三才所说,那晚还有疑似皇帝的人出现在会场,虽然宫中没有传出风声,但谁也不敢不慎重对待。
学术之争落于下风只是一时的事,顾宪成不行,他们这些老头还能幕后帮衬一二——办报的好处,不就在此?
但万一皇帝依靠血脉之力,掀桌子又如何?
于是,钱德洪大呼不讲武德的同时,不得不拖着老迈的身躯,四处奔走打听。
而钱德洪这番话一问完。
徐阶当即摇头,斩钉截铁道:“师叔,陛下何等身份,岂会折节与他人合著一说,李贽又是何等狂妄,岂会沦为他人发声之器官。”
“这一篇雄文,确与陛下无关,最多副标一句,乃是陛下一时兴起所添。”
钱洪德将信将疑,皱眉不语。
徐阶再度宽慰道:“师叔,哪怕有申时行、高仪替顾宪成作保,但只要陛下不同意,这《东林学报》就办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