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这说法肯定是捅马蜂窝的。
这跟如今的几大主流,无论是程朱,还是王阳前学,乃至王阳后学、复古派、归一派,都格格不入。
更是得罪了一大票热爱空谈良知,喜欢陈说道德,亦或是归隐顿悟的士大夫。
听说第二天李贽就差点被打了。
要不是他会点拳脚功夫,躺地上的就要换人了。
这篇文章之后,后面越来越过分。
有诽谤经典的,譬如“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儒家经典?道学家们的谈资,伪善之人的遮羞布罢了。
有贬损圣人的,譬如“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盖大圣人之识见度量,总若此矣”——圣人?还行吧,跟我五五开。
还有一些离经叛道的论述,什么女子地位之低下,在乎权力之不平衡,权力之不平衡,同样乃时代派生,现实演化,一如士农工商之分、一如直隶各府与顺天府,本质无区别云云。
总之,产出的内容很多,就没有主流的东西。
不少文章哪怕是朱翊钧看了都摇头欲驳,更不要说儒家卫道士了。
朱翊钧想到这里,看着李贽摇了摇头:“卿倒是快乐自己、满不在乎,别人可是特意冲着你来的。”
李贽有洁癖,站得离皇帝不算近,又听着下方顾宪成的论述,一时没回过神。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不甚在乎地回道:“此人学问泛泛,火候尚浅,不足为虑。”
朱翊钧忍不住白了李贽一眼。
这厮是真不知道自己这阵子得罪了多少人,还以为顾宪成只是顾宪成呢?
“若是如此,那他的报社,乃至这几日的文会,可没资格办起来,也不会有这么多人给他捧场了。”朱翊钧难得解释了一句。
学术之争,历来的激烈程度,都不低的。
怎么可能任由李贽离经叛道了一年余,还没有反应。
历史上李贽怎么被逼死的?罪名是敢倡乱道,惑世诬民!
而今在朱翊钧的影响下,李贽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反噬自然如期而至。
顾宪成为什么前月大谈复古,正旦开坛讲中庸,今日文会说道德?
背后可不知道有多少老人家呢。
这就是大世之争,谁都想开宗立派,立地成圣。
每一种思潮的兴起,都是有土壤的。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正是这种秩序失范的社会背景决定了儒学的政治哲学特质,也就是说,儒学的产生,其最根本的出发点就是“礼崩乐坏”的现实政治世界。
而饱受诟病禁锢人伦的朱子理学同样如此。
彼时,民间一片衣冠南渡的萎靡,朝廷中弥漫因循的政治风气,皇帝堂皇高居,一味异论相搅。
正是有感于“天理不明、人欲横流,公平正大形同虚设”,才有了朱子理学兴起的土壤——正如《宋元学案》所言,朱熹正是在“综罗百代”中完成了巨大的思想创造任务。
当然,学说的兴起是一码事,至于后面怎么走了样,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同样如此的,还有王学。
当时对理学盛行带来的谨守朱子门户、陈陈相因、缺乏个性所不满的,可不是独一王阳明,在其之前,就有陆九渊、陈献章等人声讨,理学“外求过甚,抹煞本我”几乎是彼时的主流共识。
其后才有了心学的应运而生。
当然,解放自我这杆大旗,王阳明举得,士大夫一样也能举得。
王夫子都说了,要内求,我觉得我做得对,那就是对的,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
有权的人放飞自我后,世风自然日下——“正德以前,风俗醇厚,而近则浇漓甚矣。大都强凌弱、众暴寡、小人欺君子、后辈侮先达,礼义相让之风邀矣。”
到了嘉靖年间就开始普遍奢靡、违制,“今贵臣大家,争为侈靡,众庶仿效,沿习成风,服食器用,逾偕凌遍。”
隆庆年间,风气更是弥漫到普通读书人之间了,“豪门贵室,导奢导淫,博带儒冠,长奸长傲。”
导淫得理直气壮,问就是心无外求。
到了今天,有识之士则感慨已经难以挽回了——“风俗自淳而趋于薄也,犹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
这就是儒林的乱世。
乱世是要出圣位的,一如朱熹、王阳明。
亦或者……历史上的东林先生。
这就叫应运而生。
其中牵扯了不知道多少大儒、老学究、士大夫、文坛泰斗。
他们是真的伤情于道德毁丧,忧惧于世风日下,同样也是真心想来一场道德重塑,救大明朝于水火。
自然也是真的信奉自己的学问,厌恶离经叛道的异端——儒学框架内的自救,率先就要排除掉砸锅的一派。
下方的顾宪成还在滔滔不绝。
又说回为官之后,应当如何做学术,如何正本清源。
“……是故,正学说当先破邪说乱道,以澄君心,饬风尚,清道德。”
“其四,乃曰复古。”
“文而无法,法而不取诸古,殆未可也;学而无源,源而不取诸典,乱未正也;德而无本,本而不取诸圣,淫未祛也。”
“正、嘉之间,景明与李梦阳俱倡为复古之学,天下翕然从之,文体一变。”
“今日学术之正本清源,当复孔、孟、程、朱之古也……”
出口成章,辞藻出挑。
群然噤声,只有顾宪成的声音,悠悠回响。
他朱翊钧静静听着。
突然转头看向李贽,缓缓开口道:“李卿,要不下去提点一下后辈?”
李贽二话不说,转身下了楼。
这一章写得不轻松,看起来恐怕也有点累,涉及到的文章有点多,一一解释太冗长了,如果看得吃力的话,参考一下段评吧。
下一章今天不一定能写完,我先写着,你们先按写不完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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