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他亲口承诺过便宜行事呢?
届时栗在庭厚着脸皮,在面圣奏对的时候往殿上一杵,跟着海瑞受赏就是,哪有什么罪领。
反而是如今,既是主动上奏请调外任,又是写信给高仪,让其出面说合。
恐怕才是别出心裁的为君分忧。
一者,封驳圣旨,终归是有损中枢威严,为免开了坏头,后面的人有样学样,栗在庭便主动受罚,自请贬谪。
这本身就是减小皇帝的压力的做法,态度不可谓不好。
二者,更是在回应皇帝的栽培。
别的请罪求贬都是虚话,反而是那句“以堪磨砺,重起州部”,才是肺腑之言。
所谓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栗在庭是在立志。
重起州部,是明晃晃地表示入阁之志!更是在回应皇帝的厚望!
要知道,非翰林编修、庶吉士出身,想要入阁,几乎难如登天——论资排辈,哪里都不可避免。
当年的夏言算一个,如今的王崇古也算一个,都是“普通进士”入的阁。
前者靠的是圣眷——夏言七品的吏科都给事中,做到六部尚书之位,只用了一年时间,同僚皆称之为宠臣。
后者靠的是功勋卓著——策勋告庙,荫胄旌功可不是说说而已,王崇古入阁,同僚无不心服口服。
如今栗在庭与夏言一般,皇帝登基之前,就已经投诚,如今甚至同样是吏科都给事中之职。
朝堂上下,都默认这位是准备走夏言的路子,已经称他为严嵩第二的宠臣了。
只是连朱翊钧都没想到,这厮如今竟然疏请外放,放言要重起州部。
这份自我磨砺的自觉,也算得上难得。
对此,朱翊钧说恼怒也有。
下属自作主张,准备要驳领导面子,这种事情谁遇到都吃味。
更何况还是所谓的严嵩第二,突然来一出不听话,为上者,本能就会有些不舒服。
但其中也不乏有着欣赏之意。
栗在庭、申时行也好,张居正、高仪也罢,这些人终究不是提线木偶,贴个忠君爱国的标签,就能事事由他摆布。
如今在没有丧失理想信念的情况下,谋求自我磨砺,当然比一直待在中枢要好。
至少符合朱翊钧干部培养的价值观。
他还年轻,张居正高仪却有寿限,能看到中坚一辈官吏的成长,他当然乐见其成。
总不能坐吃山空,等这批经受过历史考验的人慢慢凋零,而后青黄不接吧?
所以朱翊钧也没跟高仪计较,只撒气逗了一句,立马就松了口。
高仪见状,也不由暗赞一声圣君。
封驳圣旨这种事,换先帝那种不争的性子来了,都要负气数日才肯罢休。
今上反而是一点脾气也没有,立马就松了口。
相忍为国,当真不是说说而已。
高仪想到这里,忍不住露出一丝和蔼的笑意,看着皇帝恭谨道:“陛下,一月时,中枢就下诏福建,令复建泉州市舶提举司。”
“三月时,仍未动作。”
“四月,再下诏催促,并升广西右布政使万思谦,为福建左布政使,提举复建之事。”
“六月乃复建。”
“七月,福建道御史又上奏,称市舶司空有衙署,五脏俱空。”
“随即,福建左布政使万思谦以水土不服,请调任。”
“元辅已经票拟同意,送去两宫了。”
内阁送去两宫的奏疏,朱翊钧向来都是不过问的。
今日才听说这档子事。
他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口气。
高仪口中说的是福建泉州,他听着还以为是陕西西安呢。
世宗皇帝罢福建市舶提举司一句话的事,他如今要复建,这就拉扯半年了。
还水土不服?
万思谦是懂说话之道的。
也罢,朱翊钧也能理解万思谦,当初他那位姓陆的同事空降地方,也是被上下明着陷害设计,好端端进西苑钓鱼的资历都弄没了。
但这万思谦要调走,阙自然要有人补,市舶司也要有人继续建。
高仪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栗在庭打算为君分忧,挑战一下福建的士绅乡党。
算栗在庭还有点眼力见。
朱翊钧对此,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看向高仪:“那就升都给事中栗在庭为福建参政罢,等年前再升布政使罢。”
这是直接抹了湖广一行功勋,不再赏赐的意思。
都给事中,在内一般升任太仆寺、太常寺少卿,于外则转任参政,后者,一般算是贬谪了。
高仪连忙行礼:“圣明无过陛下。”
朱翊钧没好气哼了一声:“朕有言在先,泉州市舶司事关重大,他要是压不住福建,也别请罪了,自己致仕吧。”
工部尚书朱衡造的船也一年了,差不多再等个一年半载,就该出来了。
有了硬件,配套软件当然不能拖太久。
高仪自无二话,再度下拜。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没别的事情可以告退了——忙起来之后,小皇帝已经没空亲自相送大臣了,后面申时行还等着汇报考成法的事情呢。
高仪起身,正要出言告退,似乎又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先生有什么为难事,但说无妨。”
皇帝都劝了,高仪自然要但说无妨,他缓缓开口道:“陛下,夏汛、秋汛接踵而至,黄、淮、运河各处堤坝、沟渠,都有灾情。”
“尤其殷总督赴任济宁盐政衙门后,整日上书提及河工汛情,乞求勘察河工、疏浚漕运。”
“陛下,臣的意思是,能否复置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总理河漕之位?”
朱翊钧疑惑看向高仪。
这一串职位,简而言之,就是管内陆河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