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还真是?”裴云蕖怔住。
十六年前那一战她清楚的很,大唐帝国讨伐契丹,六万大军在土护真水遭遇大雨,弓箭和弩机的筋胶由于淋雨而松弛,率军大将何思定又急躁冒进,结果被契丹人杀得大败,再加上原先和唐军结盟的奚族军队临阵倒戈,那六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
“贵客你有所不知。”安贵叹了口气,道:“当初若离坊这三个修所刚办起来,有些官家不断暗中使绊子,他们生怕这边军中的修行者也懒得吃苦积攒军功,倒不如在这种坊市里面挣钱,但后来三个修所主动解决我们这些战孤儿的生计问题,他们的态度才有所缓和。之后这三个坊市,只要是用人,那找的都是战孤儿。我们这帮子人,大多都是固山堡的战孤儿。”
裴云蕖的手指头又捏了一块碎银子,但没有砸出去。
固山堡的遗孤…固山堡就是东北面伸入契丹人地盘的一座边城,但土护真水那一战之后,契丹人顺势反扑,固山堡失守,边城里大多数人都死了,且听闻那一战之中,许多妇人都是作战英勇,都是和边军一起战死。
“不怕贵客笑话。”
安贵此时却是挺直了胸膛,认真的说道,“别看我们平时像个破落户,但我们积攒下的钱财,是一个子儿都没乱花,我们里面大多人都没想着在幽州安家置业,想着的都是等待一个良机,投个军籍,再杀回土护真水去,找契丹人报仇。”
啪!
裴云蕖手里头捏的碎银子终于落在了他的脑门上。
这卖惨卖的真好。
哪怕里面有假,她也认了。
因为她想到黑沙瓦那些战死的老军了。
顾留白却是默默的叹了口气。
不是心疼银子。
而是大唐帝国的豪横栽培出来的唐人的思维都是出奇的一致。
反正都要打。
围着大唐边境那一圈的,所有稍微表示不服的,全部都要打服。
朝拜大唐帝国的国家固然不少,但大唐的敌人,也实在不少,他自己扳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这些年大唐帝国的确是胜多败少。
但敌人打完了没?
非但数量没见少,养蛊一样养出来的敌人反而更强了些。
比如以前的突厥王朝还挺好对付的,但现在的回鹘人却俨然一副庞然大物的气象。
还有那些波斯人。
他们制器的水准都似乎超过了大唐的匠师。
吐蕃人前个二十年还在高山里玩泥巴,装神弄鬼的吓人,现在都可以长途奔袭袭击大唐的边境了。
只是看谁就想揍谁的习惯改不了,皇帝喜欢这样,绝大多数权臣也习惯这样。
要是站在梁风凝的立场,用梁风凝的口头禅说,那就是真鸡儿烦躁!
反正就是感觉死了那么多人,打出了个赫赫的威名,但敌人反而越打越强了,简直没道理。
……
断断续续到来的客人打断了顾留白的思绪。
安贵倒是并没有说谎。
也就是来得足够早,否则要想抢个位置不错的雅室没那么简单。
不过裴云蕖觉得这地方上的权贵是不是稍微有点蠢。
若是在长安,那要来看这种修行者打架的贵人,岂不是早就差些奴仆过来占好位置了?
不过她这种猜测很快又被事实打脸了。
就对面正对着天井的那间雅室很快爆发出了剧烈的争吵。
砰的一声。
一名身穿锦服的中年男子居然被人从那间雅室里打了出来,落在天井里。
中年男子落地之后,背对着裴云蕖和顾留白的身体就像是一个没放稳的水瓶直晃荡。
那雅室里一名身穿白狐毛袍子的俊秀年轻人探出半截身子,冲着这中年男子就叫嚷,“懂不懂规矩,小爷昨晚上就说了要这间屋子,你居然还敢抢。”
那中年男子一张口,却是咳出了一口血。
“你这狂悖之徒,知晓是什么人要这间屋子么?”中年男子咬牙叫道。
“不就是方家那老儿吗?”
身穿白狐毛袍子的俊秀年轻人笑得打跌,“一把年纪了,快要升正五品管个靠近洛阳的州县还值得夸耀?他要是来,我还尊他个老,他家里的女儿女婿来看这玩意,我难道还要卖他面子?”
中年男子唇齿间全是鲜血,但年轻人这么一说,他却不敢放肆,只是沉声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你小爷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聂连山是也!”俊秀年轻人骤然收住笑容,寒声道:“你且给我记牢了,我父亲叫做聂轻侯,你下次要是不开眼,眼睛就没必要留着了。”
中年男子连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垂着头快步离开了永宁修所。
“故意找茬?”顾留白看出了些苗头,在裴云蕖耳畔轻声问了一句。
裴云蕖觉得耳根子有点痒,扭了扭脖子,看了顾留白一眼,道:“真烦,看个这修行者打架还牵扯个党争。”
看着顾留白还不明所以,她便哼了一声,道:“两个都是文官,但一个是帮皇帝搜刮钱的,一个是整天百姓百姓挂在口上的。在长安,那姓方的稍占上风,但在这边,聂家势力大一些。估计聂家在长安那边吃了点亏,这边就是撒撒气。”
顾留白叹了口气,“这乡里乡亲的还不互相扶持,到了长安还要斗得吐血?”
裴云蕖微讽道:“那些糟老头子坏的很,好多明面上恨不得打的脑浆子出来,但暗地里说不定偷偷一起喝花酒,很多演给上面人看的。”
顾留白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笑,轻声问道,“这么着,若是直接将长安洛阳的所有权贵,分成皇帝派或是长孙门阀派系,这是否大致分得出来?”
裴云蕖蹙起眉头,“硬要这么分的话,除了一批墙头草,还是勉强能分得出来。”
顾留白想了想,道:“那硬要这么分,你们裴家算是皇帝派的,还是长孙门阀派的?”
裴云蕖转头看着顾留白,“为什么硬要这么分?”
“非黑即白,不给自己更多选择,这样可以让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一些。”顾留白认真的回答道。
“是么?”裴云蕖觉得有些道理,她认真的想了想,道:“硬要这么分,那应该还是皇帝派,如果皇帝和长孙门阀决裂,那裴家最终还是要站在皇帝这一边。”
顾留白轻声道:“我觉得还成。”
“什么叫你觉得还成?”裴云蕖微眯起眼睛,“你还没到长安,就觉得皇帝和长孙门阀会闹得没法好好收场?”
顾留白摇了摇头,道:“我又不是神仙,哪能想得到他们那些人肚子里的事情,只是觉得打人一巴掌再给点甜头这种事情,不应该是长孙门阀做的,而应该是皇帝做的。”
裴云蕖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黑沙瓦这种事情?”
顾留白点头道:“我现在觉着,黑沙瓦这件事里面不可能没有皇帝的影子。他原本就想推动边军轮调,将属于裴氏的一些军权过到自己的手里。但长孙门阀推着谢晚做这件事情,却是又不想让皇帝的算计轻易得逞。哪怕皇帝也会从这件事情里面获得一些好处,但肯定被长孙氏割好大一块肉,长孙氏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这种做事手法,皇帝积攒到足够的本钱之后,自然有忍不住的一天。”
裴云蕖沉默不语。
顾留白这种想事情的方法她突然觉得有点熟。
黑沙瓦那一战他们最终能够幸存,就是因为顾留白极度简化了战局,只推究赞卓赞普的心性。
法度与人心…任何规矩、政局变化,似乎他总是习惯于从看穿一个人内心的角度去分析和解决问题。
那把长安所有的问题归结于皇帝和长孙无极的问题的话,要揣摩任何时局的变化,就只需要去看穿皇帝和长孙无极的人心?
不停的去猜测这两个人的真正内心?
强行将自己拔高到那个层次,就能够成为那个层次的人么?
青衣小厮安贵见两人说了会悄悄话之后安静下来,倒是以为两人被方才的争吵吓到了,他即便伶牙俐齿,此时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这种事情在若离坊这三个修所都很常见。
若离坊管得了有人刻意捣乱,但管不了那种借着规矩刻意搞事情的权贵。
他看得出这两个贵客都是第一次来,所以有桩事情他隐着没说——这三个修所里头,很多时候最刺激的不是三个修所找来的修行者之间的战斗,而是很多贵人手下的修行者之间的战斗。
见顾留白和裴云蕖暂时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始终在察言观色的青衣小厮安贵也终于略微放松下来。
他揉了揉自己额头上鼓起的几个小包,目光暂离眼前这两人的面容,落向下方的天井。
骤然间,他的目光变得炽烈起来。
就在天井边缘修行者平时准备出场的地方,已经出现了数道人影。
其中一名是比他年纪稍大的少年,也穿着青衣,略微显胖,胡人的面容。
“知鹿哥,今天看你的了!”
他在心中为那名叫做安知鹿的少年呐喊助威。
……
大唐帝国和历史上那些强悍的王朝一样,在强盛时总喜欢去提那些以弱胜强的战役,但对仅有的几次不该惨败却偏偏惨败的战役绝口不提。
十六年前土护真水那一役其实对现在的幽州都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
比如大量的府兵和修行者的死亡,使得幽州现在的匪患更甚以往。
那些边城的失去,使得大唐在东北边境的贸易税钱急剧的减少,以至于东北边那些重镇的开支缺口甚大,边军颇有怨言。
军心不稳,就会带来更多严重的问题。
罗青这种人,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相比皇帝和重臣们关心的这些,十六年前那些边城消失之后,遗留下来的战孤儿则只有很少的地方官员才会去关心。
妥善的处置这些人要耗费不少心力,更要耗费钱财,却得不到多少收益。
能够在若离坊安生活下去的这些战孤儿,哪怕都是赔笑乞食,但比起那些得不到关照而流落街头的战孤儿,这命却是好出了太多。
没有父母和家族的势力照顾,便只能靠手足,靠当初这些一起艰难活下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