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下,尊严已不能够仅凭文墨来捍卫,昔日世人与群雄给予他们的膜拜崇敬已被一把把纷乱出世的利刃逐渐卸下。
身处这已被洪流裹挟而无从躲避的认知中,崔氏族人之间弥漫着沉甸甸的不甘、怨愤,以及沉寂之气。
“大势已定,立于原处怨天尤人不过是自取灭亡。”崔据无半句埋怨指摘荣王府或是范阳军、甚至是女帝之言,他对族人道:“比起范阳王,荣王本就在我崔氏考虑范围之首……荣王今次之举,也不过只是将我崔家本该做出的选择推得更快了一步而已。”
荣王是在提醒他们,该“及时”做出决断了。
权势争斗,本就不该掺杂任何无用情绪,情绪向来只会让判断失去它应有的客观。
听得此言,崔洐渐渐冷静下来。
那些族人也尽量让自己从情绪中抽离,有人正色问:“家主这是考虑好了,打算要助荣王成事了?”
近两年来,他们反复观望过,认为荣王的确是时下最好的选择——至于突然起事的范阳王,在他们看来,更像是为他人作嫁衣者。
相较之下,荣王显露出的心机,虽也用在了他们崔氏身上,但不可否认对方是沉稳善谋的,有耐心有城府,手中亦有兵权,不乏拥护者……并且出身李氏正统,与先皇乃是同父所出,来日收拢局面便注定师出有名,事半功倍。
这种种优势,皆不是范阳王李复能够相提并论的。
卢氏也在等着家主的回答,她不愿见族中因六郎而影响决策,但若族中的决策与保下六郎并不冲突,身为母亲她自然万分庆幸。
而这时,却听上首的老人缓声道:“还有一个选择,是我们从未想过的。”
立时有族人问:“家主所指何人?”
崔据:“淮南道,常岁宁。”
堂内倏地一静,须臾,一向持重的几名崔氏族人脸上甚至出现了惊惑不解之色。
崔洐的神色也很错愕。
卢氏跟着愣住,旋即眼睛亮起,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一道声音来——家主的眼光竟独到明亮到了这般地步?!
她从前单知家主睿智,但却不知竟睿智到了如此超前的境界……家主已经到了这把年纪,是何时竟又偷偷有了如此长进?!
卢氏莫名激动起来,双手紧紧攥着帕子,死死压制住开口赞成的冲动。
那些族人们终于反应过来,有一名老人甚至忍不住离开了椅子,站起身来,身形与声音皆有些颤巍巍地道:“家主这是何意?那淮南道常岁宁不过是个小女娘,且是外姓,我崔家怎能扶持此等人……”
他有心想说一句“家主莫不是老糊涂了”,但碍于自己更老上七八岁,看起来更像老糊涂,这话也就忍住了。
“之前从未听家主提起过常岁宁此人……”有族人更为委婉地询问道:“家主为何会突然考虑她?”
而在这最后的抉择关头,家主即便只是将其纳入考虑范围,也已经十分叫人震惊了。
他们崔家反对明后,其中有至少一半原因反对的便是女子当政,可如今……家主竟考虑要扶持另一位横空起势的女子,且是个稚嫩的少年女郎?
这究竟是何道理?
士族家主虽有威望,但一族存亡大事,从来也非家主一人可自行决断。
崔洐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即便也同样认为父亲此言叫人震惊,甚至透出几分荒诞,但他也并未有出言反对质疑——父亲若果真有此意,自有无数族人会反对,他不必再给父亲徒增无谓压力。
然而他实在不解,只迫切地想要听一听父亲给出的理由。
但是,崔洐潜意识里几乎认定,无论父亲给出怎样的理由,都不可能真正说服族人。
崔据将族人们的反应看在眼中,语气却依旧沉静客观:“淮南道常岁宁此人,天资出众非常人可比,叫人无法不去留意。而纵观今局,如她这般瞩目者,世间再无二人——”
“她确是女子之身,但正因她为女子,能在数年间聚此大势,便愈发可见其心智手段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