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龙 第五十六章 千里行(10)(3/4)

“卢公,大周、东齐、大魏,你自家想一想,便是中间多少离奇故事,多少豪杰英雄,是不是就是这个转变的趋势?”

卢思道沉默良久,方才缓缓来言:“是……确实是这个趋势,世族一日日无力,皇帝一日日权重,便是有关陇诸族,也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也还是皇帝一日日权重;就连东齐这里,也是晋地军族、河北世族一起渐渐让位于皇帝之权……总体上就是这个趋势,张首席,你果然是个天纵之才,我一辈子没窥破的东西,到了你这里却一语道破。”

张行不置可否,只宽慰道:“卢公只是身在局中罢了……你出生前,两百年的走势都是政出于家门,何况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世族出身,自然以此为金科玉律,然后从出仕开始,却恰好遇到了天下大势的更易,走了下坡路,而这个下坡路对我这种小子来说自然是大势所趋,可于你本人而言竟是生死荣辱……哪里能轻易摆脱?”

“我后半生常常想,为什么东齐那些贵人要一次次刻意羞辱我?为什么宁可用奸佞,也不用我?这竟然是合乎天道的吗?”卢思道言语艰难起来。“是我活该受辱?”

“卢公这就想多了,掌权者羞辱世族以作打压,固然是寻常手段,但无故辱人总是不对的。”张行笑道。“大势是大势,现实是现实……但无论如何,时代变了,总是对的。”

卢思道低头好久才缓过来,然后一声叹气:“说的好,是我身在局中,走火入魔了。”

张行没有吭声。

“张首席。”卢思道叹气之后,言语清朗了许多。“若是这般我还有个问题。”

“卢公请讲。”

“无他,张首席既然心中看破了大势,可为什么并没有按照你所言大势去做皇帝呢?而且我听说张首席此番北讨,专门起了一面规制极大的大旗,唤作‘替天行道’,那敢问,张首席要行的到底是什么道?”

“很简单,我想行自己的道,废‘政出于皇帝’中不好的地方,取好的地方,来个‘政出于帮’。”张行言简意赅。

“怎么讲?废什么,取什么?张首席不做皇帝了吗?”

“废皇帝擅天下之利于一人这一条,取集天下为一体的中央集权,同时继续顺应天命,压制家门之政,同天下之利。”张行张口就来,没办法,都快背熟了。“至于皇帝,可以做,可以不做……如果事业有了挫折,不做皇帝不能聚集力量,我就做;而如果一切顺利,做不做都无所谓,反正我的志向不在此世间,而且这个皇帝也不是之前那般样子。”

卢思道深呼吸了几口气,望了望清朗的天空。

“而具体到幽州……”张行终于再度看向了那些降人。“一则,谁也不许与我做家门之政,无论文武,尚有幻想者,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扣押,咱们刀枪见过再说其他,省的将来再闹事,对咱们都不好,不要怀疑我之前族诛之言语,那就是对着幽州掌握军政的家门而言的;

“二则,只要摒弃家门之政,从黜龙帮之政,就不用担心被人羞辱、打压,我视河北为根本,视天下为一体,以才德取士,不敢说绝不偏颇,但也会尽量公平。”

下方有些骚动,却无人敢言。

卢思道回过神来,主动替这些人来问:“可是张首席,要是你的道错了怎么办?”

他没有问诸如什么“后来人改了你的道怎么办”之类的,因为他早就从其他人那里听到过这位首席的许多言语和对应回答……人家不在乎,人家问心无愧,人家就是冲着超脱此世间走的。

所以,他只问了这一句。

“错了,也要行我的道,”张行坐在条凳上,如同辩论一样用极快的速度回答了这句话。“不然阶下诸位,为何至此呀?”

卢思道没有吭声。

下方降人也都无声。

周围军士、准备将、文书、参军也都沉默。

整个大殿前的空地上全都鸦雀无声。

秦宝抱着怀在后方大殿侧门前看着这一幕,心中毫无波澜……这就是他张三哥的行事方式,你要辩,他乐意辩,甚至喜欢辩,但从不指望着言语能够压服对方,也从不会动摇自己的路线与行动。

当然,从幽州人的角度来说也算是做到极致了。

秦宝甚至怀疑,即便是李定那边败了一阵,这些幽州人也会来降的,因为他们本来就没得选,只是基于幽州民风,总想着打一拳再来下拜。

打一拳胳膊折了,没奈何下过来投降,都不忘请来一位文修老者来做个软垫。

够可以的了。

想到这里,秦宝忍不住又看向了东面城墙方向……他很好奇,自己那位姨夫到底还能不能出拳?

不过很快,秦宝的遐思就被打断了。

只见上午的阳光下,那须发皆斑的卢思道从条凳上起身,走到了台阶最下面,然后转过身来,背对那些降人,面朝张行恭敬行了一礼。

身后降人们不敢怠慢,纷纷起身。

而此时,卢思道已经转过身来面朝这些幽州乡党,言辞恳切:“诸位乡里,你们请我来,我便来了,现在也可以告诉你们,黜龙帮非是一般雄图强梁,张首席更不是什么北地军汉,其人深谋大略,我平生历经三朝十余帝,见过的豪杰、英雄数不胜数,真没有如张首席这般通晓大势的,仅此一项,其人便足以立足河北,何况今日是人家兵临城下,对我们网开一面……我老了,不能再入世求新,但你们应该珍惜这个机会,听我一言,就此一拜,甘为马前卒,必胜过我早年蹉跎。”

此言一出,下方稍作耸动,随即有人直接下拜,接着惶惶然拜倒了一大片。

但也有几人没有下拜,而是束手转到一旁,低头不语。

很显然,这些人只为保命而来。

倒也无妨。

就在张首席起身还礼后,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戏码就此结束时,那卢思道忽然又开口:“张首席,既然他们已经行礼,愿效犬马之劳,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既有益于张首席攻略幽州,也算是这些人为首席做下的第一份效诚,当然,也是我一点私心,想救一救人。”

张行听到最后,便大约醒悟,便来笑问:“卢公想让他们替我劝降谁?”

“罗术不可救药,值得劝降的,自然是幽州东部诸郡与藏在那里的溃军首领,东面不是只降了一个渔阳郡太守阳圭吗?”卢思道继续拱手道。“张首席,给我们一个机会……若是明日天亮之前我们能把东面剩余四郡太守全都带来,就请把这些人也按照是今日投降来计算,省的平白送了脑袋……当然,这是我的私心,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幽州城何时就自溃了。”

“既然卢公有言,如何不许?”张行笑道。“一言为定,若明日天亮前东部四郡太守全都来此,那你们带回来的降人全都算是现在降服的。”

就这样,中午之前,卢思道就带着人走了。

而不知道是不是卢思道的乌鸦嘴,下午时分,幽州城内也开始喧哗起来。

这么近的距离,还不断有逃人趁机翻墙出来,驻扎在城西北临桑宫的黜龙军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偌大的幽州城内,幽州军在尝试换防与集结。

很显然,所有人都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重压之下的罗术要做最后挣扎。

只是这挣扎的有些吃力,只是集合可靠兵力,就在自己的大本营中引发骚乱,不免让人对他此番挣扎的成果产生怀疑。

“首席。”从高台上爬下来后,明显有些心慌的封常走到正在披挂起来的张行跟前,小心询问。“若是罗术只是虚晃一枪呢?他不是来攻击我们,只是假借攻击我们,趁机逃窜又如何呢?”

张行没有及时开口,他正在套肩甲。

也就是这时,一旁协助张行披挂的许敬祖忽然开口接道:“那就让他走嘛,他走了,幽州人心留给咱们了!这不正是首席等在这里的缘故吗?”

封常愣愣看着身前这位河北乡土后辈兼江都行在后辈兼黜龙帮文书后辈,一时失语。

他失语的不光是对方越来越具有攻击性,丝毫不顾前后顺序就要踩着自己上位的架势,更是失语于对方刚一说完,他就意识到,对方说的好像是对的。

这首席肯定就是这般想的,连着上午的那番言语,明显就是这个意思,而自己居然没有这个年轻人反应的快。

换言之,眼前这个小子,不仅有上位的野心,居然还有这个能力。

这还了得?!

混乱持续了一个下午,城池几乎失序了一小半,但是张行这里始终按兵不动,因为按照马围所言,幽州城太大了,就黜龙帮摆在行宫这里的四个营,一旦进入,反而会迅速丧失战斗力,这就显得危险了……毕竟,动乱的同时,罗术居然真的在城东的仓城内外组织起了一支大约四五千人的骑兵。

其中两千余人来自于城内,剩下两千多人是从城池东面各处集结而来的,一股一股的,分成了七八股抵达。

这么一支部队,兵力只是半月前幽州军气势汹汹南下时的十分之一,如今却反过来让人惊异于它的存在了。

“罗术还能拢得起这么多人?”军中实际主帅王叔勇有些诧异。

“他自己常年担任幽州大营第二中郎将,而且还有燕云十八骑做爪牙,升任总管后大都放了出去领兵,如今兵败,还有十来个尚存,也必然能带来些人……便是每人只能带来两队人,凑一起也差不多了。”马围稍作解释。

“其实无所谓。”王叔勇想了一下,倒也坦然。“四五千骑,任他来攻,只是徒劳而已。”

“怕只怕不往此出来。”徐师仁插了句嘴。“咱们这里兵强,何必明晃晃往我们这边来碰的头破血流?去笼火城不好吗?”

“这就对了。”王叔勇冷笑道。“那个桥……天气温暖,他们从城东浮马渡河,然后直扑笼火城,我们摸黑从幽州桥上走,根本没法支援得力。”

话到这里,王五郎似乎有些困惑,认真来问身侧马围:“马分管……为何我们在这里好几日,竟然没想到在河上架几座浮桥呢?莫非是我们昏了头?”

“当然不是。”马围无奈解释道。“五郎,莫忘了,咱们的后勤线是从上游卢思渡过来的,那里不但有浮桥,还有船只。”

王五郎点点头,可想了一想,还是不解:“可便是如此,为何不在这里搭几座浮桥以备万一呢?”

马围这次没说话,直接看向了一声不吭在那里张行。

后者原本在出神思索着什么,此时闻言,倒是干脆做答:“是我故意让马分管留的破绽……总不能一直耗着吧?”

王叔勇登时释然,却又拱手来问:“首席,那现在该如何?”

“我不知道。”张行管杀不管埋。“你们看着商量就是。”

王五郎晓得对方脾气,也不再废话,元宝存随那些人去做招降,例行不在,便直接与徐师仁、秦宝、王雄诞、马围,加上封常、许敬祖几人往殿中找参谋们商议。

不过,一则对方兵力有限,二则己方兵力分布也就是那个情况,三则如今的局面是幽州已经要瓜熟蒂落,没必要激进行事,却很快定下了几个保守的预备方案。

随即,徐师仁部自西面撤离,现在就在行宫与幽州城的掩护下往上游渡河,走大路行一个五十里的急行军路程,去笼火城做支援。

笼火城在内,桑干水南侧四个据点自然也有言语过去。

春末时节,已经明显昼长夜短了,所以看着是傍晚,却折腾了好大一阵子天才黑了下来,而天黑之后,幽州军果然开始在上游渡河……这个时候的王五郎明显有了一些焦躁之态,他是很想从幽州城北绕过去捅这支军队屁股的,却又晓得幽州城太大了,那些人又都是本地人,绕过去后什么都来不及,不然人家也不会从容渡河了。

但是明白归明白,也不耽误他躁动。

其实,这些天看着张首席在这里钓鱼吃饼摆条凳,他心里本就大概猜到些什么,马围也主动给他讲明白了,晓得是有安排,甚至对自己来说算是照顾……不说别的,今日这些幽州降人,将来在帮里成了气候,哪个会在自己面前梗脖子?

甚至这几天文书们中间就有说法了,说徐水之战后不是进军,而是论功行赏……白总管和窦龙头吃河间,单龙头和李龙头吃西北三郡,而幽州这个席面分成两边,一边是雄天王与徐副指挥在那边吃,一边正是张首席带着王五郎亲自过来吃。

所以才有元宝存上蹿下跳。

可没办法王叔勇就是觉得无聊,他就是不喜欢这种事情。

实际上他自己可能都没发觉,自从徐世英开始入职大行台后他就渐渐丧失了与对方对抗的心态,少年时修为上对抗、年轻时黑道生意上对抗、从军后军功上对抗,到现在已经渐渐没了那种劲头。

不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或是说觉得追不上了,认输了。

而是压根没想过要在那个领域与对方竞争,而且,现在黜龙帮里面的豪杰太多了,即便是自己跟徐大郎都还是要紧人物,却也不足以眼里只有对方了。

要知道,不管是不是边郡,是不是小郡,可幽州郡多,以至于河北全境加一块有近三十郡,东境跟淮北又有十五个大郡,若是登州拆成原本三郡,这就是快五十个郡了,还不算名义上臣服的晋北、淮南。

之前还都紧张于张首席按兵不动,觉得他是在硬拖,如今却觉得有些快的吓人。

想到这里,焦躁起来的王五郎莫名又安定了下来,甚至有些心虚……黜龙帮这种局面,跟东齐有什么区别?而按照自己在帮里的地位排序,岂不是要比得上那些在老家口口相传的东齐名将了?

自己一个当坐地虎搞私盐的,也算是名将吗?

心中翻腾不止,面上却不觉,须臾,王五郎更是全副披挂,背着弓,扶着刀,随张首席一起立到了南面宫墙上去,来看波光粼粼的桑干水。

端是一副名将姿态。

又过了一阵子,桑干河波光粼粼的河段就不只是临桑宫南面这一段了,远远望去,下游远处对岸的地方,火把连成一片,而那一段的桑干河更是宛若火海,更壮军势。

很显然,那边已经渡河成功,正在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