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龙 第五十六章 千里行(10)(2/4)

“没有后顾之忧的李四郎,隐约有军神之态了。”张行幽幽来言。

“这都是首席慧眼识英雄。”封常例行拍马。“而且经此一事,河北是真的要平定了。”

“李四郎可不是会被埋没的那种人才。”张行幽幽叹道。“时逢乱世,生出他这种人,简直是天意感化了。”

倒是没提什么河北一统。

几人还要说些什么,便看到元宝存两脚生风一般快速走来……这几日,他走的可勤快了。

而来到跟前,元宝存一拱手,便来询问:“首席,卢公到了,要不要单独见一见卢公?”

“他有什么要害军情吗?”张行诧异一时。

“自然没有。”元宝存一噎,赶紧解释。“但卢公算是幽州人望所在,而且历经三朝,尽得兴衰之要,首席跟他聊聊,或许有所得。”

“无妨,既然是兴衰之要,大家都来听听就是。”说着,张行摆手示意,终结了这次情报汇总。“请卢公过来,摆条凳子,也喊那些降人来吧!”

几人旋即肃然,王雄诞立即多调来了一整队甲士,须臾,秦宝也带着一众准备将入内,绕到张行身后的大殿两侧,而牛河就更不用说了,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忽然一瞟眼就看到了他。

而元宝存更是亲自选了一条最宽的条凳,仔细研究了一下位置,将之摆在了张首席坐着的大殿台阶左侧往下三个台阶的位置上,甚至稍微斜了一下。

准备妥当,他便去亲自请人,而马围也于此时驱赶着昨夜到今日为止多出来的降人们来到了临桑宫中央大殿前的广场上,而大殿台阶往前到“黜”字旗为止的空地上,则摆好了一堆条凳。

这些人见得有座位,先松了一口气,想要见礼,又被王雄诞提醒,不必行礼直接入座,也只好去做……可虽然是来投降,却也有次序的,你推我,我推你,既有人主动往后躲,还有人主动往前面凑的,折腾了好一阵子,刚刚坐下,那边元宝存领着一身道士打扮的卢思道进来,却又慌忙起身,也不敢行礼,只是束手立着,目送对方上前。

张行见到对方须发皆斑,委实年长,倒没有继续摆架子,终于也起身主动拱手行礼,口称卢公,然后一手握着对方,一手捞起摆在台阶上的条凳,随手放到正中间,然后一起坐下。

倒是让元宝存白白摆了半日。

见到此景,下面投降的人方才松了口气,也都纷纷坐下。

上面,张行与卢思道聊了几句闲话,问了对方年龄,知道对方这身道士服装只是代表离家避俗之意,并不真的侍奉哪位至尊,晓得对方也的确有个侄孙在下面坐着,便无话可说,就看向了下面的降人。

说实话,张行既晓得李定打赢了一仗,造成了震动,也知道幽州这里罗术眼瞅着穷途末路,愈发失控,据说昨日儿媳妇都差点杀了,那幽州上下自然大幅动摇,但也没想到这小半夜凑了这么多人。

从上面往下望去,竟乌泱泱坐了一大片。

“诸位可报姓名、年龄、籍贯、职务,以及个人少许经历,按照座位顺序,自左往右,自前向后,依次起身来言。”开口的是封常。

虽然刚来的时候摸黑填了表格,但降人们此时并不敢怠慢,立即依照顺序站起了第一个人:

“降人田行,年五十六,幽州北平郡海阳人,原为幽州直属大宁郡太守。”

话到这里,此人明显言语酸涩:“降人在大宁,靠近苦海,地方偏狭,不晓得首席德行与黜龙帮威势,闻得罗术兵败,还想聚众抵抗,结果昨日举众欲与李龙头一战,尚未到阵前,便闻得前方已经兵败如山倒,晓得大势已去,天命在黜龙帮,乃以残部退桥山,我与本郡的韩都尉并身来降……若首席宽宏,不敢言尽犬马之劳,只求能平安归乡读书修行。”

“既未交战,又是在城破、进军之前来降,自然是来去自如……若想归乡,自然可行,想留下,也必然有任用。”张行倒是大度,也算是重申了之前的条件。

按规矩来就行。

“谢过首席。”

有第一个人打样子,后面自然也顺利起来。

而细细究来,大部分都是在幽州西半部任职或者盘桓的,大部分人也都是幽州本地出身,正是张行等待许久的坐地虎……姓氏不外乎三类,一则田、高、阳、卢为主,这是幽州南麓精华所在的世族;二则以双姓为主,这是苦海过来的巫族-北地混血部落特征,跟着大周起势的;三则黑白红黄北地荡魔卫特色的简姓。

不过,待几十个人说完,张首席的注意力却例行偏了:“卢公,我晓得幽州许多郡,但如何这般多,而且许多我都对不上号,有什么说法吗?”

“不瞒首席,幽州确实多郡,道理也很简单。”卢思道笑道。“就是大周、东齐、大魏,三处叠的……大周起势于晋北,所以在幽州西侧,多设了几个郡,上谷、代郡之外,还有大宁、广宁、偏城;东齐立身河北,却不能安定北地,便在燕山北麓、掷刀岭内外,设了几个军务上的边郡,安乐、辽西、北平、广阳、密云,都属于其中……甚至,如今的白狼卫、铁山卫、落钵城、柳城,都一度设郡;而等到大魏来了,一来是当时还要进取北地,二来本地军务上的世族也确实多,便干脆全取燕山内外,以范阳、渔阳、燕郡三个幽州核心大郡为腹心,一起合为一个总管州,却又保留了下面的许多小郡,这才成了眼下的局面。”

张行恍然:“可算是有人给我说清楚了,这几日我对着地图都凑不起来。”

“这当然容易混,许多地方名字都改了,这个郡名给了那个城,那个城又换了地方,也就是本地人才晓得原委。”卢思道笑了笑,复又来问。“不过,不是有传闻说张首席是在铁山卫长大吗?怎么也不晓得其中渊源?”

张行苦笑:“我自北地出来,往邺城应募排头兵的时候,连《郦月传》都没读过,哪里能关心这些?”

卢思道终于讶然:“如此说来,张首席反而是天纵奇才了?这才几年……我可是听人转述过首席在红山上与大宗师、宗师的辩论,那俨然是早就心中不惑,有了自己的道了……这难道也是读《郦月传》读的?”

张行自然是没法解释,又不想拿什么黑帝点选来遮掩,便有些尴尬,只是干笑一声。

另一边,卢思道自然不晓得对方尴尬,便是晓得也无妨,因为他既然这把年纪还被抬过来,肯定是要替幽州人做个说法的,所以其人迟疑了片刻,便自行说了下去:

“说到不惑有道,我就差了张首席许多。

“少年时,因为出身卢氏,又早早进学、修行,自诩天才,谁都看不起,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趁着春光明媚踏青出游,借着真气爬高上低。大约十六岁那年,到了掷刀岭,看见一个明显是荡魔卫的人扛着一个大石碑自北面来,说是要替换道中被山洪掩埋不知去向的古碑,因为见他一人扛碑如负无物,且那碑竟是一无字青石碑,便好奇跟上。

“结果到了地方,那人放下石碑,塞入基座,然后拿出锥子,运转真气,简直就像是写上去一般轻易刻完了字,刻完之后,还来问我:‘少年认的这些古字吗?’我本就惊异对方修为如此高深却行事这般简朴,此时再去看,果然许多字都稀里糊涂,连在一起更不知道什么意思,不由惭愧,当时就掩面而去,闭门重新修读起来。

“这一修,大周就变成东西两立了,我也已经快三十岁,就出来做官。这一次虽然对上乱世,可官却做的极为顺当,造反了也有人赦免,等到东齐建制,我更是与当时的恒山王要好,他做那几年皇帝的时候,我自然是锦上添花,几乎算是半个南衙相公的局面,修为也早早凝丹,开始观想外物……人生之种种精彩,多在那些年。

“只不过,东齐皇室自相残杀,又惯用佞幸,几年之后便是急转直下,我几次入狱,几乎身死,后来虽逃出性命来,腿脚却因被多次打断落下病症,修为也卡住不前,再加上失势之后常常被人刻意羞辱,就重新归乡读书,顺便教育乡里。

“再后来,大魏来了,我也已经五旬过半,只是看到天下有一统之象,又有了一些志气,便不顾廉耻,主动上书求官。本以为家门、名望、经验都在这里,而且在西都陛见大魏开国那位时列写诗文,我也是当时入朝文士第一,想着总能给个入朝为官重用的格局,却只是让我去做武阳太守……

“我当时就晓得,大魏果然是如传闻般关陇为本,是不可能真正用我的,便在做了两年太守后,弃官归家,穿了道袍,只在乡野中一座小黑帝观中研磨古代碑刻。”

话到这里,靠着武阳郡割据,然后混到眼下局面的前大周皇室后裔元宝存差点没掌住……好嘛,自己心心念念的宝物、根基,是人家弃之如遗的玩意,是不被重用,是被不公平对待的明证。

卢思道可不管元宝存怎么想,其人一气说完,便来询问张行:“张首席,你说我这一辈子活了七十多岁,历经三朝,少年时无知倒也罢了,怎么大半辈子都不顺心呢,以至于白发苍苍、十指如干姜,都不知道自己道在何方呢?”

张行笑了一下,下面许多降人也都盯住了这位首席。

很显然,卢思道这番话既是自叙,又是埋怨,还是询问,是代整个幽州的文武世族们来自叙、埋怨与询问,是想知道张首席治下,他们会是个什么情况?

有什么政治前途?

难道还要受欺负?

当然,或许也有点示威的意思,毕竟,三朝尽去,幽州似乎还是幽州人的幽州。

不过,这番话好就好在,卢思道没有说一丁点谎言,他所陈述的都是他个人的真实经历,没有任何添油加醋,而且虽然问的隐晦,却又让人避无可避。

这个时候逃避这个问题,你们黜龙帮想干什么?

张行笑完之后,果然也没有继续拖延,而是直接开口,却又语出惊人:“我觉得卢公的经历,实属寻常,皆是时势使然。”

卢思道眉毛一跳,却知道对方言语未尽,且本身修养足够,所以没有打断。

“我其实也有与卢公类似的经历,但不是什么仕途经济,而是心境浮沉。”张行继续缓缓言道,笑意不减。“我年轻时遇到不平事,总觉得自己若能持其强盛取而代之,必能做的好;后来在东都厮混了几年,看到了中枢最腌臜的一面,便怒气盈天,恨不能扫荡天下清,再立一番新天地;只不过,这不是自己真来造反了吗?便又晓得,凡事皆有初,一初叠一初,世事浮沉,皆是自古以来一件件事一个个人叠起来的,人居于其中,想要有所作为,一来要尊重过往,顺势而为,二来要理清头绪,弄清楚脉络,才能对症下药,增添一些好的脉络出来……”

“这是不是首席红山上关于‘努力行事’的道理?”卢思道脱口道。“只要不停做好事、新事,使人间繁盛的事,那世道虽有周折,但一定会变好。”

“正是这个,卢公果然是真曾听过我的话。”张行笑的更开心了。

“那敢问,首席所言时势使然,又是哪一个脉络使然,首席又准备如何在这条脉络里加新东西呢?”卢思道追问了起来。

“很简单,卢公三朝之不顺,在我看来,其实就是‘政出于何处’导致的错位问题。”坐在条凳上的张行稍微严肃了一下。

卢思道肯定是对自己的人生仔细思考回味过许多次的,而且很明显是专门研究过张首席的思想理论的,所以随着对方这句话说出来,虽然称不上虎躯一震什么的,但也瞬间有些恍惚之态。

至于下面的这些幽州降人,就反应不一了……肯定有人能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什么,但肯定也有人糊涂,而且肯定有人懂装不糊涂,有人糊涂装懂。

再加上在场的黜龙军精英们大多需要板着脸,倒是更加显得气氛古怪了。

“三辉四御……白帝爷之前的历史脉络只有大概,咱们就不说了,只从四御归位之后来讲。”张行娓娓道来。“先是白帝爷一统之业未竟,天下分崩,列国封疆,到了《郦月传》的时候,祖帝与双骄并争,虽掷刀成岭,大业崩塌,但到底是取了天下大廓,就有了唐皇继业……到此为止,天下政令,其实一直是在从封建地方转移到中央的,从贵族人治转移到文法吏的文书治天下的。

“而又因为自古以来都是家天下,所以,实际上可以说,政出于皇帝。”

“说的好!”卢思道拊掌认可。

“但是,政出于皇帝,皇帝也只是一人,一人之善,天下大善,一人之恶……这个就不举例子了,曹彻尸骨还未寒呢……再加上文法吏、文修、武修,本就天然有力,有力之士逢皇帝作恶,就造成了前唐的政治大溃,然后地方割据,衣冠南渡,而从前唐后期渐衰,一直到大周出现,这个时候天下的走向是‘政出于家门’。”话到这里,张行看了看身侧的卢思道,语调提高了不少。“卢公以为如何?”

“是有道理的。”卢思道想了一想,点点头。“政出于皇帝闹得天下大乱,便归于有力的文修、武修、文法吏,而他们又没有自己的朝廷,便以家门宗族为限,借着朝廷的壳,以作政令……正是前唐衰亡以及后面乱局中的走向。”

“正是如此,只不过乱了两百年,天下人终于意识到,政出于家门,竟然比政出于皇帝还要差劲。”张行喟然道。“政出于皇帝,或许十个里还能遇到一两个好皇帝,政出于家门,四处都是一般黑;

“政出于皇帝,只要供奉一人便可,政出于家门,便要供奉所有世族门阀;

“政出于皇帝,平民百姓还有些许机会能逢君之恶,政出于家门,连寒门都不能登堂入室;

“更要命的是,昔日之所以能成政出于皇帝这个局面,不是人们拼了命的要把这个政塞给皇帝,而是列国纷争,无地不战,无日不战,战争本身就是天下最大的恶政,必须要用一体之政来避免这种各处纷争,而现在政出于家门,天下人竟是用两百年的凋敝、万里的僵尸来重新认识到统一的必要,于是自大周以来,天下就开始从政出于家门,渐渐转回来政出于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