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张伯凤之前便已经察觉到了孙思远的存在,也意识到对方似乎有些无能为力,这才主动出面阻止了这场战斗。
“确实有些原委,主要跟我之前的负气作为,还有我们真火教的一些经历有关。”孙思远主动来搀对方,然后两位大宗师就在石碑旁的草地上盘腿坐了下来,一时望鄱阳湖而叹。“当年大魏灭陈,势不可挡,我作为真火教当时的教主,早晓得没了什么机会,东齐灭亡后便亲自去了一趟西都……那时候还不是大兴城,还是长安城……得了先皇帝的许诺,只要我不出手,约束着下面的人不出手,真火教就是与三一正教齐平的国家正教。”
“应该有忌讳武功山的缘故吧?”张伯凤插了一句嘴。
“就是看到了这个才去冒险的。”孙思远坦荡来答。“虽说三一正教上面不管着下面,而且素来恭顺不惹事,可代代都是大宗师,还就在长安城边上,谁能不犯嘀咕?真当伏龙印搜罗过去是要搞政变的?而天下一统,便要对我们这些教派远交近攻了。不过……终究还是被我一时冲动毁了。”
“巴陵那一战吗?”张伯凤醒悟。“你果然出手了?可杨斌当年一日千里,江神成道,据说不也成功了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出手了却没成,反而弄得对外失信,对内失威。”孙思远幽幽以对。“我当日让下面人不要出手,可我爱徒却在大魏真打过来前两年娶了陈朝公主,并铁了心要镇守巴陵,维护陈朝。当时杨斌自上游而来,他干脆变卖家产,招揽教中好手,一意守江……甚至不惜以观想的铁索横江,试图就地立塔。结果当日杨斌也在一日千里,炼化黄龙,他的副将刘仁恕也有隐隐骑行黑龙之态,最后就是杨刘两人水陆双龙并进,一日内九次攻击,我那徒弟技不如人,铁索崩坏。战后,杨斌释放了俘虏水军,但刘仁恕在岸上却放肆屠戮,那些都是教中精英……我没有忍住,出了手。”
“怪不得刘仁恕当年那么大声势,灭陈之后反而没了踪迹,竟是被你重伤。”张伯凤也不由叹气。“但这么做,非但惹怒了大魏,便是教中精英也恐怕不会感激你。”
“何止?!”孙思远一声叹息,满眼无奈。“其实,因为江南地理分野清晰,我们教中素来有湖南、江西、江东三大派系,而那一战后,教中湖南精英死伤颇重,恨我不早救,江西精英却因为驻守此地的长沙王降服,整个囫囵跟着降了……从此以后,湖南当地虽然还点真火,却都弃了真火教的总舵,自行其事了……三家也更加生分,却都怨我,内外都嫌,我也只能离了教。”
“但若如此,刚刚孙真人出手救人总是没顾虑的吧?”王怀通在后蹙眉发问。“为何这般无奈?”
“那是因为刚刚这次刀兵,埋伏者背后乃是如今正经的真火教主操师御。”孙思远低头捏起一小团被血污了的泥土,无奈又放下。“我若拦了他,不知道教中又要闹出来什么,说不得引出来别的大祸……梁公起兵,我本以为教中能再次统一的,却不料反而加剧起来。”
“说不得操师御还以为自己正是要来统一贵教呢。”房玄乔忍不住插了句嘴。
“其实这正是那什么梁公和操师御无能!”倒是王怀通毫不犹豫拂袖道。“曹彻就在江都,依旧作威作福,索取无度,但凡来个白横秋在萧辉的位置上或张行在教中做个执事,都能借着反魏反曹把人捏在一起,别说什么湖南、江西,便是江东世族都能服膺!服不了,也能处置得当,何至于当道火并?!”
“师父所言极是,不说之前,现在司马正去了东都,徐州空虚,江都内外失衡,马上就要倾覆,萧辉和操师御不去集合力量去做大事,最起码也要防范东都精锐失控,反而在这里大开杀戒……”房玄乔分外同意。
孙思远低头不语,他的那个随从一时涨红了脸,也只是低头。
王房二人即刻晓得,这倒不是说孙思远就觉得那俩人“有能”,而是说,在这方面他孙思远当年和现在也都“无能”,实在是没脸讨论这个话题,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赤帝娘娘不是素来管的多吗,现在也不管了?”张伯凤倒是从另一个角度解了围。
“赤帝娘娘对我当年的行为应该也是有怨气的,祂素来不吝于显圣表态,结果从我退教前后开始便不怎么理会我了,反倒是我离开真火教后,教中便恢复了正常。”孙思远愈发无奈。
“你也难。”张伯凤不由笑道。“都说大宗师是陆地神仙,可你看咱们这几个大宗师哪个不被锁着?上面有至尊朝廷,下面有家族师门,还要顾虑地气、地域,全身都套了圈子。”
“确实,而且我的经验是,单以修行来论,当日离教未必是坏事。”孙思远倒是冷静。
“相当于脱了一层枷锁?”
“是……我虽在教中时便是大宗师,但是出来以后自立千金柱,才觉得像是脱胎换骨,有了自己的东西。”
张伯凤缓缓颔首,复又摇头:“不知道南岭那位和黑水那位又是怎么回事……老夫一定要去南岭看一看!”
“南岭的话,张兄恐怕撑不住了吧?”孙思远一声叹气。
此言一出,王怀通、房玄乔俱皆色变,自数日前在襄阳追上张伯凤,他们便意识到知道对方已经天人五衰,不可违逆,但总因为对方是大宗师而带着一丝侥幸……现在孙思远一句话,却彻底让他们躲无可躲了。
在曹林死后这才多久,另一位大宗师便也要死了。
“这有什么值得忧惧的?”张伯凤似乎是晓得自己的学生与徒孙的心思,反而回头含笑。“自大魏灭陈算起,地气稳固,几位大宗师一直是那几位大宗师,现在大魏已经到了最后一口气,我们这些人……别的倒也罢了,曹林和我算是正经大魏余孽,牵扯太深了,既没有本事学英国公革陈出新、另起炉灶;又没有孙真人大破大立,重新立塔的魄力……不过,也都来不及了。还是可惜。”
王房师徒各自黯然。
便是孙思远也有些无力。
“孙真人也可惜,但说不得还能不可惜。”说到这里,张伯凤忽然又看向了一侧的千金教主。
“正要请教。”孙思远也肃然起来。
“其实,我在河东时听河北黜龙帮的一些作为,便有了些察觉和醒悟,而来到这边,看到你的千金柱,便彻底晓得,我后半生犯了个大错,那便是建学校教学生却不能做到有教无类,立教统却不能广传己学,不能做到推私及公。“张伯凤正色道。“反过来说,阁下在这些方面做的极佳,却又缺乏条理和深度,缺乏一个汇集有志之士的根基之所,将这些千金方推陈出新,来精研求本。”
孙思远一时沉默无语,只是望着鄱阳湖湖面失语。
到了他们这种地步,其实就是一句话和一个决心的事情,张伯凤说完,也不言语,只是努力抬头来迎湖风。
倒是王怀通,心中一动。
他如何不晓得,自己恩师是在提醒孙思远,更是在提醒自己,给自己指路呢?
照理说,已经走上同一条路,而且注定要接手南坡的王夫子更应该理解到自己恩师的思路,但王怀通想了一阵子,反而闷闷:“恩师是说,黜龙帮最无稽的政策,也就是强制少年少女一并筑基、识字,反而是走在我们前面的天下正道了?若是如此,我们便是学了,路已经被人家走了,我们又能如何?”
“首先,我现在的确觉得,这个政策是天下之正道……他们都说这是张行这个年轻人少有的昏招,乃至于有人猜测是他建立私人权威、控制地方的手段,但自从我晓得以后就觉得,这可能是人家走在所有人前面的正道、大道……倒因为有些超前,反而被人轻视了。”张伯凤喘了口气,缓缓来做回复。“至于说,人家做了,我们就不能做,那更是负气的言语了。且不说争龙这个事情,内外上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谁一口气泄了,就失了风头,他们未必能做成。只是人家在河北东境做了,我们难道不能在晋地关西来做?还不要说,我们要做的事情,跟他做的事情也不一定是竞争关系……书院还是太高了,便是往下一点也够不着他们刚刚筑基、识字的地步;恐怕还要他们再往上一点才能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