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十娘的问题依然不愚蠢,因为别人不清楚,他们夫妇比谁都清楚,虽然武安军算是生力军,算是以守对攻,占据了战术上的优势,但经此一战,这支军队也是明显被动摇过的,而且是多方向的动摇……心向黜龙帮的、心向白横秋的、只想保住自己实力的,暴露无疑,使得整个武安军都显得有些摇摇欲坠……说白了,这一战的影响是切实的,真要硬对硬,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赢了会怎么样?
输了会怎么样?
一念至此,李四郎不由叹了口气,然后回过头去,给出了自己的答复:“十娘,真要硬碰硬,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张十娘本来想要说些什么,此时却忽然意识到了对方的纠结所在,心中醒悟之余,反而闭口不言。
只能说,身边能一直有一个可以坦诚相告一切的对象本身就很幸运。
当然,李定的迷茫和张十娘的忧惧注定无法持续太久,因为结局很快就会自动展现在他们面前,到了天亮之前的时候,连夜行军的黜龙军便已经抵达位于武安郡郡治外的黑帝大观前……黑帝大观既是作为军营来营建的,自然有它的门道,所谓东西两面隆起,形成拱形台地,四面皆有墙垒,尤其是南北两面的墙垒非但高大甚至是三层,再加上里面的建筑天然充当了望台、将台,却果然是个形胜之地。
李定没有搞夜袭,只是登上了大殿北侧的楼阁,冷冷观望。
黜龙军也没有发动进攻,而是在夜色中整队,收拢后方跟进的部队。
但是,随着太阳在东面渐渐显露,双方都意识到,他们小瞧对方了!
“我小瞧张三了!他哪来的这么多兵马?!援军?!晋北的援军?!来了就直接掉头来打我们?”李定连番质问,却几乎是将事情瞬间理顺。“好本事!”
“我小瞧李四了,武安军这一番折腾居然没有离队的成建制部队,几乎全都被他带回来了,也是他厉害。”张行听雄伯南说明大观内的兵马数量后,不由在初出的阳光下微微眯眼。“这黑帝观的形制应该天然助于结阵吧?”
雄伯南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
“我们结阵都是李四郎教的。”徐世英倒是干脆。“关键是现在怎么办?要打吗?”
“按照原计划先劝降吧!”张行望着前方大观若有所思。“至于动手不动手,我再想想。”
其余人本能看向了谢鸣鹤。
孰料,谢鸣鹤想了一想,缓缓摇头:“不是我推脱,首席,既是劝降,有时候私人关系作用极大,你本就是李四郎至交,咱们这些年的俩家交往也都是你亲自来做,此时何妨去当面谈一谈?”
“我大概会谈的,但要先有人给他算清楚账,把话先摊开。”张行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才给出答复。“老谢你先去,主旨就一条,让他看清楚往后河北的局势,想想他还有没有资格维持独立!”
谢鸣鹤点点头,不再犹豫,直接腾空而起,标志性的长生真气配着灰扑扑的袍子,不再像个白鹤,倒像是只灰鹤……墙垒上此时早已经整齐布置了许多武安军士卒,这只灰鹤先飞到阵前呼喊,须臾片刻,便得到答复,却是再度腾起,落入黑帝大观中。
李定身侧此时也已经汇集了多名将领,脚下的空地中还有三队军士列阵,委实是半点破绽不漏,待见到谢鸣鹤飞入,也不做多余之事,只让人挥舞旗帜,居然任由对方来到楼上。
双方见面,李定咄咄逼人:“谢兄,张行竟然不敢亲自来吗?”
“有些话,我来说就行了。”谢鸣鹤得了吩咐,也不客气,而是带着明显疲惫的面孔微笑来对。“李府君,能否让我开口?”
李定不置可否,倒是他身后几位都尉明显注意力集中了起来。
“要我说,李府君如今已经没了退路。”谢鸣鹤开口似乎便是大话。“因为此战前我们黜龙帮开仓放粮,尽收河北人心,而白横秋这么一来,反而使得天下人都晓得大河以北,其实就是这两家而已……换言之,不管白横秋是否无功而返,是否丢了些许良机,也不管我们黜龙帮是否被重创,又是否被分割开来,你们这些小势力都已经没了独立独行的本钱,因为河北人心波动,已经不在你们这些边角势力上面了!”
李定没有开口,他身后几人似乎想要驳斥,也被他抬手制止。
谢鸣鹤便继续来言:“其实,不是李府君无能,也不是李府君没有尽力,只不过依我看,李府君有两个大的失误,所以落入了下风,而群蛇相争化龙这种事情,是越大越快,越快越大,一旦落后,便极难再起了……这个道理,薛常雄那种脑子还在大魏朝倒没倒上面的老旧固执之人是不懂得,但李府君应该懂才对。”
李定没有理会后面的言语,反而问到:“哪两个失误?”
“一个是李府君没有站准天下大义所在,不能膺服河北人心,大魏为祸河北到了极致,李府君囿于官职出身,打着暴魏旗号,而我们黜龙帮则是天下义军领袖,人心归属谁不言自明。”谢鸣鹤根本没有废话的意思,甚至有些言语急促。“另一个是李府君只仗着个人才略,试图以一人而定大势,却不晓得,凡作大事必以人从众,方可生生不息源源不断,以成将来……敢问李府君,你一个人如何与我们黜龙帮这么多英豪对抗呢?便是人家白横秋,也懂得要去争关陇领袖,来到河北这个客地还知道尽量汇集联军呢!”
李定面无表情,似乎心中毫无波澜,而他身后许多人则干脆早已经面色发白起来。
“不过,这一点不怪李府君,因为你便是想跟白横秋争夺关陇首领也没法争,而黜龙帮自是张首席亦步亦趋,靠着反魏安民汇拢天下英豪而成,你当日选择从了官军,自然也争不过我们。”谢鸣鹤说到这里,直接抛出题中应有最后之义。“但现在为时不晚,李府君若来,黜龙帮上下诚心以对,河北百姓也必当欢欣鼓舞。”
李定点点头,再度制止了身后几位都尉的作态,眯着眼睛来言:“谢兄说的都挺好,但嘴上功夫是要有现实事态来做映衬的……我也告诉你三件事如何?”
“李府君请讲。”谢鸣鹤明显不以为意。
“其一,我的兵马全在这里,你们打不进来,这是事实。”李定平静言道。“其二,我在你们过来的黑帝观北面地下,许久前便挖了许多暗沟,存了不少火油,上面则明目张胆的摆着一些柴堆……天亮之前,你们刚刚抵达,我是可以放火的,却没有放……这是诚意;其三,白横秋要攻击你们济阴行台的援军,我前日夜间便派人去做了告知,这也是诚意。”
谢鸣鹤听到一半便面色大变,耐着性子听完,微微一拱手,就直接跃起,往北面归来。
众人闻言心情复杂,挖开下面果然见到有火油浸润……众人连夜赶路至此,如何会察觉到这些东西,也是有些后怕。
回过神来,徐世英再度来问:“三哥,他这是不愿意降了?”
“好像是如此。”张行点点头,复又反问回来。“你觉得还能打吗?”
“能是能,但委实艰难。”徐世英也给了自己的答复。“至于火油,只是一个引战的便宜,不至于影响战局胜负……所以,我还是一开始的意思。”
“那就是能打。”张行会意。“但是李定主动避战,还给了李龙头他们讯息,再加上此战一开始给我们报信的事情,不能不计算人家的恩义……我的意思是不打,你们几位大头领怎么说?”
“不打!”谢鸣鹤率先表明态度。“李四郎态度坚决,这个时候打,只怕适得其反……先走。”
“先走!”原本态度并不坚决的徐世英也开口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