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务实仍然面带三分迟疑,但总算开口了:“自三伯回来新郑,常与侄儿说起京中之事,依侄儿浅见,似乎朝廷大事均决于内阁,皇上除了在言官弹劾大臣之时或护或斥之外,几乎很少关心机要?”
身为人臣,议论圣上,这话多少让高拱略微迟疑,但他想着,问出这话的是自己六七岁的侄儿,再怎么说也还处在童言无忌的年岁,便仍然点头回答:“陛下当年读书迟了些,先帝……咳,又未曾培养陛下处置政务之能,是以陛下自承大宝以来,朝廷政务多由内阁商榷票拟,司礼监不过按例批红罢了,这些事倒也无须瞒你。但我想,随着登基日久,陛下即便耳濡目染,也定会对政务日渐熟稔……再说,陛下秉性仁厚,即便垂拱而治,只消内阁及各部衙门众正盈朝,大明国势仍将蒸蒸日上。”
高务实却轻巧地岔开话题,道:“也就是说,只要百官——尤其是内阁与六部两院运行无碍,则皇上其实什么事都可以不管,大明天下也仍然可以国泰民安?”
高拱直觉他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难以回答,但以他的身份立场来看,这句话本身其实并无不妥,只好答道:“这个嘛,大致算是如此。然陛下乃天下之主,我等臣僚不过代陛下行使牧民之权,这一点是万不能颠倒错乱的……不过圣天子垂拱而治,原是正理。”
高务实终于收起疑惑之色,笑了笑道:“也就是说,如果皇上信任百官,又用对了官员,那么天下大治其实也就差不远了,是吗?”
高拱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不错,以人君之立场,所谓治理天下,其首要者,莫过于亲贤臣、远小人是也。”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此前才力主罢黜那许多尸位素餐之辈,任用实心任事之人。我与华亭之争,许多人以为我是权欲熏心,不顾一切来强取首辅之位,却不知以我得圣上信重之深,是否有首辅之名,何足道哉!
你不是外人,有些话三伯可以直言不讳,圣上是我的学生,当年为裕王时几乎全靠着我为他遮风挡雨、出谋划策,他对我的信任几乎是毫无保留的。而我高拱读书治学数十载,能有幸得此君上,又岂可罔顾君恩,不思回报?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我在朝中多年,深知那徐华亭一力推尊心学,却不解阳明公心学之真谛,反而堕入歧途……他身为首辅,为人务虚,为政亦务虚。如此上行下效,朝廷上上下下光有高谈阔论、坐而论道之辈,却无脚踏实地、潜心任事之人,长此以往,国势危矣!”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你出生那年,正逢我编史有功,又因幼女夭折,被特准回乡省亲,那时你父亲不在,我又与他素来亲近,因此代你父亲为你取名‘务实’……你要时刻记得这名字的含义。”
高务实知道高拱对王阳明本人其实颇为推崇,但对眼下那些所谓的心学门人却颇为不喜,认为他们已经曲解了阳明公的本意。
高务实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穿越前的那个年代,心学其实是很有市场的,尤其是很多人将阳明公尊之为圣。不过此番穿越而来,所降生的新郑高氏,却是个实学世家,屁股决定脑袋是免不了的,但仍不禁道:“王文成公功勋卓著,为人处世也正气满怀,其学说似也不无道理……恕侄儿愚昧,不知三伯何以如此痛恨之?”
高拱正色道:“我何尝痛恨阳明公乃至王学了?”然后嗤笑一声:“我恨的是他的那些徒子徒孙,王学精要半点不知,却整日里奢谈什么心外无物。哼,心外若果无物,你光靠想,肚子就能饱了?国势就能强了?百姓就能富了?鞑奴就能灭了?天下就能长治久安了?简直莫名其妙、一派胡言!”
高务实一听这话,不禁大为赞同,这简直就是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啊,跟自己的认识已经非常接近了嘛!连忙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又有些好奇,问道:“那您觉得王学的精要是什么?”
高拱决然道:“无他,不过是认定了对的事,就去做!尽心尽力去做!”他冷哼一声:“眼下外头那些自称王学之辈,高谈阔论之时倒是奋勇争先,真要让他们做点实事,一个个不是‘余素有旧疾,国之所任,原不敢辞,然病体疴躯,唯恐误事’,就是‘吾辈君子,焉能操此贱务’。嘿,真是读得一肚子好书!昔年王文成公因触怒刘瑾被贬苗、僚杂居之地为驿丞之时,不弃不馁,教化蛮荒,深得当地汉、夷爱戴,更有‘龙场悟道’之美谈,他们这些自诩王学精英者,可做得到?”
“三伯所言极是!”高务实大点其头:“所谓实践出真知!只有实践,方是检验真理之唯一标准!”
高拱先是呆了一呆,略一思索,随即露出笑容:“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忽然一转念,想起之前的问题:“可这跟你之前所说的有什么关系?”
“啊?哦,是这样。”高务实兴奋的解释道:“按照您刚才的意思,天下若要大治,只要大臣们能够齐心协力即可,而大臣要想放手施为,却要圣上对其有足够的信任才行,因此无论谁想为天下做一番大事,首要的前提条件其实正是获得圣上的信任,是这样吗?”
“这……虽有些偏颇,但大致也还算是吧。”
高务实欣然道:“侄儿以为,要想获得圣上的信任,首先是要跟圣上走得近,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是这个道理。纵观我大明,得圣上信任而能影响天下者,要么帝师、要么近侍,譬如您是帝师,又没有哪一个近侍跟皇上的亲密程度能与您相提并论,因此皇上对您信重无二。可是三伯,将来呢?恕侄儿狂悖放肆,等将来……当今太子继承大宝之时,最受他所信重的却该是谁了?”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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