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出意外,自己最后的归属也是一抹尘土寄入山窟吧。
老和尚正暗自感怀。
“师傅,师公他老人家明明已经证得肉身不朽,你怎么还把金身烧成骨灰呢?”
老和尚听了顿时一个激灵,赶紧前后瞧了瞧,见得无人注意,才松口气,嗔怪地瞪了小和尚一眼。
“我是怎么说的……放聪明些。”
小和尚翻了个白眼,接了下一句。
“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做的事不要做。”
老和尚满意点点头。
小和尚却是讨了个没趣儿,干脆又打量起沿途景致。
此时,山道旁渐渐少了怪石老木,多了亭台楼阁、飞檐画栋,两侧里,开始见着各式各样雕琢精致的石像,好似迫不及待要让访客见识到——什么叫珈蓝宝地,什么是佛法庄严。
小和尚瞧着瞧着,眼中每多一份新奇,脸上就多一分疑惑。
这是佛法么?
虽没开口,但老和尚如何不晓得弟子心中所想。
想当年,他第一次跟着师傅归山,也是这般疑问,也是这般年龄。
只不过当年的老和尚,人死烧成灰装进小小盒中,当年的小和尚成了老和尚,带着个新的小和尚,又走上这条故道。
长阶漫漫,溪水泠泠。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这是祖师的诗?”
老和尚了悟含笑点头。
想当年,三僧中空见慈航普度,空性法相庄严,空衍旷达风雅,素有诗僧的美名,也因了这份风雅,还有起一灵不昧转世为人的传言。
“师傅,传言说咱们师祖转世托生不忘前尘,既然如此,他老人家为何不回寺呢?”
“当然是因为传闻是假的。”
前方忽的插进一个粗豪的声音,前方迎面走来壮硕的中年和尚,正是武僧头子了难。山间夜寒,他却只松垮垮披了件单薄僧衣,露出浓密的胸毛和坚实的筋肉。他迈开步子,虎虎生风。
“不过是些秃驴作得几句歪诗,拿着空衍祖师的名头招摇撞骗罢了。”
他先冲着老和尚行了一礼,而后一巴掌拍在老和尚的肩膀,把那老身骨砸了个趔趄。
“了悟师兄,多年不见,老当益壮嘛!”
………………
化魔窟窟口在孙山顶部的平台上,四周皆是峭壁,唯有一道索桥与爷山相通。
若非没有其他路径,了难是不乐意踏上这索桥的。他体型太大,身子太沉,一个人能顶三四个的分量,这座三百年的造物在他脚下,总是加倍的嘎吱作响与摇晃,好似下一刻就得散架一般。
不过了悟师徒俩个倒是习惯了穿山越岭、走村访寨,这点摇晃也如履平地。
好不容易过了索桥,了难抬头一看顿时脸色发黑,但见一个幽深洞窟前,一帮子赤膊的僧人借着酒肉搏戏正欢,连索桥上来了人都浑然不知。
“你们这些兔崽子,就是这么做看守的?”
他当即便恶狠狠冲上去,挨个踹成狗啃泥。完了,还不解气,挥起砂砵大的拳头,砸得这帮僧人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好了好了。”老和尚慢悠悠跟过来,“时候不早了,了难师弟,咱们还是先把我师父的法身安置好吧。”
喝酒吃肉赌博,也算是千佛寺和尚一大特色。这了难所恼怒的,更多的是在北宗人面前丢了颜面,瞧着老和尚递来了梯子,他也利索地下了台阶。
“以后再收拾你们!”
又叱骂了一句,他便引着师徒俩进了化魔窟。
………………
小和尚常听得师傅提起化魔窟,在老和尚口中,这化魔窟充满了传奇的色彩,可如今亲眼见了,却没想会如此……
阴森?
窟中湿冷,时有水珠从顶上滴入脖颈,激得人打冷战,耳边缠绕着“嘶嘶”的如蛇一般细小声音,小和尚晓得那是风穿过缝隙。
四周黑暗,唯一的光亮来自于那个像土匪多过像和尚的师叔手中的火把,借着这点儿火光,小和尚鼓起勇气,打量起这洞窟。
窟中两侧,被铁栏隔开一间间牢笼,笼中的犯人大多都是萎缩在角落,一动不动,若是还听得轻微的喘息,看见他们脑袋跟着光源转动,小和尚还以为他们早已死了。
兴许是因为那些藤蔓吧。小和尚发现,洞窟里生长着一些怪异的藤蔓,手腕粗细,外表光滑无叶,囚徒们无一例外,都被这藤蔓死死缠住。
忽而,小和尚瞧得旁边的牢笼中,一个囚徒被藤蔓吊在了石壁上,他的大半个身子都嵌进了石壁中,若不是他被火光所激,脑袋稍稍动了一下,小和尚便当他是一块凸出的山岩了。
吓,小和尚脚步一顿。
仔细回想,先前石壁上那些凸起的块垒,莫不似一张张模糊的人脸?
这发现震得他心神摇晃,待他回过神来,已落下队伍老远,洞窟里阴湿黑暗裹挟过来,他觉得自己好似也将化作石头,打了个激灵,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加紧脚步跟上。
重新追上师傅的脚后跟,小和尚才稍稍松口气,迟疑了一阵,终究还是旁敲侧击地问道:
“了难师叔,这些人要关到什么时候?”
了难随口应道:
“自然是把业障化尽的时候。”
“如何才算把业障化尽?”
大和尚停下步子,打量了他一眼,笑呵呵指着牢笼中某个半个身子嵌入石壁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