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家夫妻俱被破开胸腹,儿女亦遭斩首,现场肝肠涂地,血积成泊,端的骇人,且墙上留有两个血字——解冤。
之所以无“仇”,是因为杀人的动静惊动了邻里,招来了坊丁,凶手没写完便仓惶逃去。
街坊认出了凶手面目,竟是娄某的亲弟弟。
原来兄弟俩人系中原人士,不堪时局纷扰举家南下。当年他俩来到钱唐,稍稍立足后,哥哥头脑精明便留下打理产业,弟弟颇有勇力就将儿女托付给兄弟,自个儿北返去处理一些家乡事宜。
熟料不久后,其老家遭了兵灾,双方的联系也由此断绝。
多年过去,见弟弟不知生死,哥哥动了邪念,要侵吞弟弟留下的家产,为绝后患,遂以奉神的名义,将弟弟留下的一对儿女献给了盘踞本坊的鬼使。
两天后,城外的乱葬岗多出一对被抽干血液的干瘪尸体。
可没想,几天后,弟弟回来了。
真凶既明,差役、泼皮或许还有鬼神都拉开大网搜查,没想凶手在钱唐一不熟悉地方、二无亲旧,却轻易地消失于茫茫人海,没留下一点儿踪迹。
数日过去,本以为已潜逃无踪,他竟再度现身,当街刺杀夜间巡狩的鬼使!
事后,坊间唤他“干尸解冤仇”,已然说明了这场刺杀以及刺杀者的结局。
但窟窿城却因之大为震怒,大动干戈。
缘何?
概因,用于行刺的武器是一根用黑狗血祭炼的棺材钉,而该鬼使的真身则是一具积年的僵尸。
一个稍有武艺的乡下土豪,何来这般见识与能耐?
恶鬼们搜取其魂魄,得之:
此人潜逃当夜,为一蒙面人所救,助他藏匿于某处,棺材钉亦是蒙面人所赠,且在藏身处得到棺材钉的非他一人,只是其他人临阵退缩,唯他无牵无挂罢了。
窟窿城当天突袭了藏身处,却是理所当然的人去楼空。
再看回棺材钉,祭炼手法虽老道,本身却并不稀奇。
竟没有一点有用线索。
案件也就不了了之。
此一事并非孤例。
新的解冤仇往往能很快销声匿迹,偶有再作案的,势必更加凶恶危险,手中或有精良兵刃,或有违禁的符箓、法器,这让他们的袭击对象,从某个恶霸、某个奸夫、某个放贷人,变作某个权贵、某个巫师,甚至某个鬼神。
鉴于“解冤仇之祸”愈演愈烈,某位全真出面劝说僧道大开方便之门庇护众生,诸寺观纷纷响应,暂停清规,腾出寮房,以便善信长期居留。
至于善信是何等人?那就各有说法了。
总之,许多豪富权贵干脆举家搬上寺观,来避开某些动辄灭人满门的凶徒,同时,也让某些意图冒险一搏的人解了后顾之忧。
富人能辗转腾挪,穷人却鲜少选择的余地。
什么“解冤仇”、“窟窿城”,都不是最紧要的,脖子上勒得最紧的是日益上涨的物价。
钱唐固然富庶,却非是人人有钱,只是商业兴旺,活计多,肯卖把力气,总能养活家小,但各方花销也多,鲜少能攒下积蓄。
而今市面萧条活计减少,各路奸商又囤积居奇炒高物价,生活难免艰辛。
前文说过,钱唐人喜好结社,报团取暖。日子难熬的今天,各种结社便如雨后春笋在贫民中疯长丛生。
牛六就加入了其中之一。
他们一伙鬼杀人嫁祸后,胆战心惊在富贵坊躲了几天,正值解冤仇声势大起,没人在乎一小小食秽鬼的生死,倒教他们逃过一劫。
后来为了生计,也为打消怀疑,又干起了老活计。
新任的食秽鬼不同于前任,不再强抽伙食费,用几个烂面馍馍抵事,搁以往,牛六能磕上几百个响头,可而今物价飞涨,那几个铜子儿反倒不如一个烂面馍馍。
所幸,经邻里介绍,他加入一个香社。
以牛六的性情,一贯谨小慎微是不爱掺和热闹的,但谁叫这香社神通广大得很,不仅能弄到大批柴米油盐平价销售,还能请来好汉为成员出头,牛六便依仗香社,在新东家处减了半数抽佣,这才勉强可以养活家人。
香社,香社,核心自是烧香拜神,但说来古怪,香头却不热衷于祭拜神灵,叫所奉的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十钱神”没吃上几盘猪头肉。
社员病了,也不用香灰兑水,倒真搞来汤药煎用。
平时聚会,少谈“十钱神”如何,却和大伙儿拉扯些过去的苦难与时下的艰辛,拐弯抹角地骂骂恶鬼、抱怨抱怨神佛。
从不索求回报。
只叫大伙儿多多拉拢可以信任的穷困兄弟姐妹入社,平素见到什么奇事、怪事、要事统统上报。
牛六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谨记嘱咐,时时留心,倒真叫他发现了一桩异事:
在某勾栏的后巷,他清理秽物时,发现一些铜箸。在钱唐,穷人用竹木作箸,富人则喜用金银、玉石、象牙之类,铜铁用得少,更何况,那铜箸像是被丢进过炭火中,被烧熔得变了形状。
似牛六这类贫贱,在钱唐,就仿佛田间地头最起眼的狗尾巴草,无人在意。
可恰恰是这无人在意的野草,偏偏能感受到最细微的风息。
牛六不晓得,他上报的消息,与城内外千万道“风息”一齐悄然吹拂入感业坊,最终汇聚到了解冤仇的书案上。
…………
晚钟尚在夕阳里回荡。
玄女坊的北门大街上已没了行人。
偌大的街面被高高的墙头围着,被冷冷的雾气罩着,一片幽冷空寂里,只见着两个沿街而来的小娃娃。
矮小的那个生得珠圆玉润,手里摇着面描着金银云纹的拨浪鼓,嬉笑着叽叽咋咋。
旁边高瘦的甚是沉默寡言,偶尔“嗯”一声作为回应。
瞧他俩模样,许是某家的小公子偷跑出来,玩得太疯,这个时辰才迟迟归家。
家里人想必已经急坏了。
近来可不太平。
穷鬼、厉鬼都红着眼要杀人,以往的钱唐是日日欢饮达旦不夜天。而今,人人晨钟未尽不肯出门,晚钟未响便早早归家。
所以街面上才人踪绝迹,唯这俩孩子还在外逗留。
不知不觉。
天光又暗了一分,寒雾又重了几重,街上冷冷的、静静的、空空的、朦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