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几天,阮家内外平静,只多了几桩闲散杂事。
先是阮老大偷养的外室被老妻发现,家里倒了葡萄架子,无奈只好遣散娇娥,发卖金屋。奇怪的是,钱唐明明宅院紧俏,他数度降价,竟无人问津。
再是阮老二静极思动,打算把粮行的股本置换成现银,溯流而上,去夷陵贩茶。钱唐江海交汇,帆樯如云,他却愣找不着合适的货船。
又是阮三娘因膝下无子,打算将家产投献给寺庙,换取将来能在寺中安度晚年。最初,和尚喜不自胜,一口答应。可没两天,便换了口风,说阮三娘尘缘未尽云云。
……
阮太公生前老树逢春,新娶了一房小妾。
那小娘子脸儿娇俏、腰肢柔软,老太公活着时爱不释手,死后也时时回魂与她再续鱼水之情。
起初,小娘子是忐忑的,抛开人尸之别,单讲传言里男人死后,血液淤积那活儿不散,又冷又硬似个铁棒。
硬铁搅进肉软,可叫人如何消受?
好在回魂了几趟,她的忐忑便落下了,鼓捣没几下,便软趴趴,跟活着时没甚不同。
这夜,老太公又回来耕耘,小娘子“嗯嗯啊啊”配合着,演唱了一阵,忽的瞧着外头,花容失色。
老太公察觉了异样,兴致大减,怏怏随之望去,顿时火冒三丈。
但见房门半开,门缝里簇着好多双眼睛。
“狗曰的!乃公的墙脚也敢乱听?!”
他气冲冲跳下床榻,踹开房门,正要大骂。
却见着阮家各房阴恻恻聚在门外,神情里全无平日所见的恭敬。
语气临时变软。
“你们……”
话未尽。
一个年轻汉子大步上来,高高扬起手中裹着黄纸的哨棍,二话不说,劈头把他砸回门里。
其余阮家人也噤声不语,取出藏在身后的家伙,跟着一拥而入。
……
祠堂里灯烛昏黄。
阮家人分列站在自个儿的位置上,冷风渗进来摇动灯芯烛火,灯光烛影便在各人脸上明灭游移。
他们一声不吭,沉默得仿佛台上先人的牌位,静静对着祠堂中间一口棺材。
棺材里并不只有老太公。
方才动手时,未免惨叫惊动旁人,阮家人首先捣烂了太公的咽喉口舌,可没想,乱棍捶打一阵,太公竟如泥巴渐渐变形,最后更换了身形与模样,细细看,竟然是那个作法招魂的巫师!
阮家大人惊,四下搜查,又从棺材里找到了老太公的遗体,趁着血气,又把老太公尸体捣烂,省得再有什么东西借尸还魂。
完了,把两团烂肉都放入棺材,抬进了祠堂。
然而,当热血退下大脑,现实紧随着爬上心头。
这一个是鬼王亲点的侍者,一个是窟窿城配下的巫师,打杀了他们容易,却又如何应对鬼神震怒?往后,怕是身卖南洋都成奢求!
若非阮十三那小子撺掇……
阮家各人目光飘忽飘忽,慢慢都落在了阮十三的身上。
阮十三当然晓得自己这帮“兄弟姐妹”的德性。
他轻轻说道:“谁说是咱们杀了他呢?”
他把神情藏在昏暗里。
“钱唐谁不晓得,咱们阮家事亲至孝、事神至诚,窟窿城但有所求,我阮家无不竭尽所有,又怎会大逆不道,毁坏先人尸骨,又殴杀了法师呢?”
“所以……”
…………
钱唐往东有块崖壁,沿岸高耸,底下礁石嶙峋更兼海流湍急,人坠下去,摔在礁石四分五裂,海浪一卷便了无踪影。
故老相传,人若死在海中,魂魄便成番客,再无上岸归家之时。
所以这片海崖便成了某些人被失踪的最好场所。
“三当家的,你莫要怨我。做咱们这一行,跟错了人,踩错了路,就该当死无葬身之地。你家二爷在哪儿?说出来,我放你家小一条活路。”
“曲定春,你个倡妇漏下的烂胎!你以为你坏了规矩,自个儿能落个好下场?!爷爷作了鬼也等着,等着牛理事把你这厮打入窟窿城,日日剥皮拆骨!”
腥咸海风吹拂,曲定春扯住被五花大绑的男人的发髻,将他悬在崖岸边沿。
“老虎饿急了,哪会管到嘴的肉,是豺狼,还是羔羊。窟窿城只要钱,把你们扫了,我便有钱,也只剩我能给钱。”
男人啐了口血水。
这时。
“大郎,大郎!”远远一伴当跑来,大喊着,“找着那厮了。”
曲定春闻言松开发髻,男人咒骂着跌落悬崖,可转眼海浪吞吐,不见声息。
“在哪儿?”
伴当神情古怪。
“城头。”
……
曲定春伫立在城楼下,怔怔望着城头许久。
直到差人们姗姗来迟,七手八脚取下人头串,冲去血迹。
他才在同伴的拥护中回了城,当夜就在春坊河包下了一间大倡馆,召集了散落各坊看场子的兄弟们一同来耍乐。
在各家酒楼订了好酒菜,又请遍了左近的花魁,若有不从,便武力相迫,近来保义团威风大涨,风月人家只好屈从,来日再作计较。
往常,曲定春并不贪享美色,今夜却独占了两个胸脯最鼓囊、脸儿最妩媚的娘子,惹得龙二来争风吃醋,俩醉鬼从堂前撕扯到庭院,最后还是曲定春凭借酒量略胜一筹,抱得美人归。
连日荒唐。
某日,天蒙蒙亮,曲定春早早从胭脂堆里爬起来,双股战战,虎狼之药用得太狠,脚踩地上胜似棉花。
胡乱用昨夜残酒醒了醒精神。
没惊动任何人。
独自出了门去。
一路穿街过坊,到了藏在杂巷深处的一间宅子前。
这宅子门内外守着许多壮实汉子,甫一见着曲定春这瘸子,竟个个奔走呼喊、如临大敌。
概因,宅子大门上悬着三个字——“忠胜社”,这里就是死对头牛石的老巢。
“去告诉牛石。”
“曲大在此。”
…………
嘎吱~
房门在身后匆匆紧闭。
被丢在地上的曲定春勉力撑起身子。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被扔进了冰库,周遭温度低得古怪,仿佛一下从仲秋跨入严冬,可眼下一瞧,却只是间普通厢房。
唯独门窗阖锁格外严实,留一扇窗户微启,漏下一指天光。
凭着这点儿光亮,曲定春才瞧清那据坐堂上、房中唯二之人——上次见他还肥硕丰腴,眼下不过半月已脸颊凹陷,若非双方争斗多年,几能互相指认骨灰,哪里能认出——此人竟是牛石。
牛石身前置有矮桌,桌上有半扇羔羊,自顾自切脍生食津津有味,没理会堂下曲定春一眼。
曲定春不觉怠慢,既是胜者,面目可憎些也无妨。
他努力坐直些,徐徐道:
“马船主、段丐头、许行首……这些个挂上城楼的脑袋,有些人,若非你我这等在街头厮混多年,哪里晓得他们暗中都在为窟窿城做事?这哪是一两个外来强梁能做成的?以往,不是没有过江强龙,不是没有鬼神殒命,但而今那串人头却是头一遭。钱唐要变天了,想来从此,窟窿城不仅要钱,更要索命!我的路走不通了。牛石,你彻底赢了!”
他自嘲一笑,又道。
“牛理事虽得窟窿城青睐,但法王麾下却还有个潮义信。你要与罗振光相争,凭你手下这点人马远远不足。我的兄弟们尽是街头厮混多年的好汉,知规矩,懂情理,若收服定是一大助力,只不过,独我一人碍事罢了。”
说罢。
曲定春把腰杆挺得笔直,又深深伏拜下去。
“曲某今日来任凭处置,只求理事给我保义团弟兄一条活路!”
昏暗阴冷的房间内,回应他的,只有“咔吱咔吱”的咀嚼声。
一颗羊眼球在牛石牙齿间辗转。
汁水四溅。
曲定春忽的有些反胃。
自打被厉鬼逼迫斗狠后,他闻着羊肉味儿就犯恶心。牛石竟还能生食羊肉,全然不受影响,这或许又是他胜过自己的地方吧。
他嘿然一笑。
“理事若不信。”
忽从靴筒中解出一柄匕首,抵在心口。
不作二话,干脆一刺。
没想。
只挑破了一点皮肉,再无寸进。
非是他临阵畏死,而是此时此刻,自己的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欲惊呼,连口舌亦被紧缚,不得作声。
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