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以一种慵懒而固执的姿态,斜斜地穿透陈启明房间那扇半开的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短短的、如同琴键般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不知疲倦地舞动,给这个过分安静的午后增添了几分不真实的梦幻感。陈启明在自己的房间里已经待了整整一个上午,房门始终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声响——没有游戏音效,没有音乐,甚至连走动的脚步声都没有。这种死寂般的安静,与往常那个总是隐约传出各种动静的房间截然不同,让在客厅里坐立不安的李婉婷感到一阵阵心慌。
她终于忍不住,放下手中编织到一半就再也进行不下去的毛衣,走到儿子房门前。她抬起手,指节在门板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叩、叩”声。
"启明?"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妈妈可以进来吗?"
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回应,连呼吸声都听不见。这种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的心越收越紧。她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压下门把手,轻轻地推开了那扇白色的木门。
房间里的光线比客厅要暗一些,窗帘只拉开了一半。陈启明背对着门口,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前。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着,那个细微的、压抑的颤抖,没能逃过母亲的眼睛。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他像是受惊的小动物,迅速抬起手臂,用家居服的袖子粗暴地擦过脸颊,但他依然固执地没有回头,仿佛这样就能维持住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和伪装。
"启明..."李婉婷走到他身边,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生怕惊扰了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脆弱的悲伤精灵。她的目光落在书桌面上,心头猛地一紧。
那里,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封面印着可爱爪印和骨头图案的棕色皮质相册。这是家里的"妞妞专属成长记录",是她花了无数个夜晚,精心挑选照片、撰写说明、细心粘贴而成的,记录了妞妞从来到这个家到离开前每一个重要的、有趣的、温馨的瞬间。此刻,相册正翻开着,停留在妞妞一岁生日的那一页。
陈启明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正死死地按在一张彩色照片上。那是妞妞一岁生日派对上拍的——它神气地戴着一顶为它特制的、略显滑稽的蓝色小皇冠,皇冠甚至有点歪了。面前摆着一个迷你的、狗狗专用的胡萝卜鸡肉蛋糕,它咧着嘴,粉红色的长舌头快乐地伸得老长,嘴角似乎还沾着一点奶油,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弯弯的缝,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快乐。照片里,才十三四岁的陈启明,正从后面亲昵地搂着妞妞毛茸茸的脖子,把自己的脸颊紧紧贴着它的脑袋,笑得阳光灿烂,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整个画面都洋溢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福和活力。
而现在,六年过去,陈启明的指尖在那张定格的笑容上反复地、用力地摩挲着,仿佛想通过这接触,感受到一丝过去的温度。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无声地滴落在相册光滑的塑料覆膜上,溅开,然后晕染成一小片模糊的湿痕,恰好模糊了照片中妞妞那咧开的嘴角。
"别看了,孩子,"李婉婷感到一阵尖锐的心疼,她伸出手,温柔却坚定地按住了儿子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越看……心里越难过。"
"可是我害怕……妈妈……"陈启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泪水浸泡透的海绵里挤出来的,"我害怕……真的害怕……有一天,我会忘记它的样子。忘记它看到我们时,尾巴摇得像螺旋桨一样欢快的样子;忘记它开心时,咧着嘴,眼睛眯成月牙,笑得像个傻子的样子;忘记它听到奇怪声音时,耳朵机警地一动一动,像雷达一样转来转去的样子;甚至……忘记它皮毛在阳光下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忘记它鼻子湿漉漉蹭在我手心里的触感……"
他说着说着,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哽咽得几乎无法成句,肩膀也抖动得更加厉害。"我翻看这些照片……发现有些细节……好像已经开始模糊了……我才发现……我的记忆……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可靠……"
李婉婷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紧了,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在儿子身边缓缓坐下,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她伸出手,轻轻揽住儿子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不会的,"她的声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努力维持着镇定和温柔,"我们都不会忘记的。它在我们家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它早就……早就刻在我们的生命里了,怎么会轻易忘记呢?"
她说着,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那本摊开的、充满魔力的相册深深吸引,仿佛那是一个通往过去的时光隧道。
翻开的那一页,精心排列的照片,清晰地记录着妞妞从三个月大的奶狗时期,到一岁多逐渐褪去稚气的成长历程。每一张照片旁边,还有李婉婷用秀气的字迹写下的简短说明。
看,这张是它第一次成功学会"握手"时拍的。照片里,小小的、毛茸茸的妞妞端坐着,一只前爪被陈启明的小手握着,它仰着头,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懵懂和期待,似乎在问:"这样对吗?有零食奖励吗?"
还有这张,是它第一个冬天,在院子里看到厚厚的积雪时,兴奋得在里面疯狂打滚,结果沾了满身雪花,像个移动的小雪球,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和湿漉漉的黑鼻头,模样滑稽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