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被打翻的墨瓶,浓稠的黑暗迅速浸染了整个天空,最后那一抹倔强的、如同烧灼余烬般的暗红色霞光,也终于被彻底吞噬殆尽。世界沉入了一片毫无杂质的、沉郁的墨蓝之中。不知何时,窗外飘起了细雨,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悄无声息地沾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但很快,雨势便密集成了一片绵延的沙沙声。那声音轻柔却持续不断,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击着窗棂,又像是为这个被悲伤笼罩的家、为那个正在悄然流逝的生命,奏响的一曲低沉而哀婉的安魂曲。
客厅里依旧没有开灯,一家人仿佛都默契地想要隐藏在这片昏暗之中,逃避那即将到来的、无法承受的分别。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被密集雨幕扭曲和模糊了的昏黄街灯光晕,勉力穿透黑暗,在室内投下朦胧而摇曳的、如水波般不安的影子。光影在地板上、在家具上缓缓流动,将每个人的表情都隐藏在了半明半暗之中,唯有偶尔窗外驶过的车灯,会像探照灯一样瞬间扫过室内,短暂地照亮那张张写满悲痛的脸,然后又迅速归于昏暗。
那只悬挂在便携输液架上的透明输液袋,已经变得干瘪,里面的液体所剩无几,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底,在袋底无助地晃动着。输液管里那规律的、象征着生命仍在维系的“滴答”声,变得愈发稀疏、缓慢,间隔长得让人心慌,仿佛一个疲倦至极的旅人,正在用尽最后的气力,艰难地、一步一顿地,走向旅程的终点。每一滴药液坠入滴壶时发出的微弱声响,此刻都像重锤般敲击在陈家每个人的心上,提醒着他们那个无法回避的结局正在一分一秒地逼近。
妞妞躺在柔软的垫子上,被家人和靠垫精心地环绕着,沐浴在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浸湿的模糊光晕里。它的呼吸已经变得极其浅薄、微弱,胸口的起伏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只有将手轻轻放在它的身侧,才能感受到那如同风中残烛般、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震动。它的鼻子不再是干燥滚烫,反而变得有些异常的冰凉和湿润。陈启明仍然保持着那个近乎凝固的姿势,双膝跪坐在妞妞身边的地板上,一只手始终没有离开它侧腹的毛发,仿佛要通过掌心感受它每一次艰难的心跳;另一只手则紧紧地、近乎固执地握着它那只没有打针、柔软的前爪,指尖一遍遍无意识地摩挲着它粗糙的肉垫,仿佛这样紧密的接触,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自己的不舍、自己的哀求,通过这最后的连接传递过去,将它从那个黑暗的、未知的边界强行拉回。
“它……它的呼吸……”陈启明突然抬起头,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带着一种被恐惧扼住喉咙的、尖锐的颤抖,在昏暗的光线中急切地寻找着父母的身影,仿佛需要从他们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来安抚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好像变慢了,变得好轻……我几乎感觉不到了……”
李婉婷闻言,心脏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冰窟。她立刻俯身靠近,几乎是扑了过去,将自己冰凉颤抖的手轻轻悬在妞妞的鼻孔前,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那若有若无的、如同游丝般的气息。几秒钟后,她的脸色在昏暗中变得如同窗外被雨水打湿的墙壁般灰败,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但她还是强自镇定,用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带着明显颤音的语调说:“没……没事的,妞妞只是……只是太累了,在深度休息……对,它在休息……”她像是在对儿子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进行着苍白无力的心理暗示。
但她的声音,那掩饰不住的哽咽和无法控制的颤抖,彻底出卖了她内心巨大的恐慌和悲痛,让这句安慰的话语显得如此空洞和绝望。
一直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的陈建国,终于动了。他伸出手,“啪”的一声轻响,打开了客厅角落里那盏落地灯的开关。柔和而温暖的黄色光晕瞬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驱散了房间大片的黑暗,却也无情地、清晰地照亮了妞妞此刻最真实的状态——
它的眼睛无力地半闭着,眼睑无法完全合拢,露出底下一小条失神的、浑浊的眼白。那曾经如同最纯净琥珀般、闪烁着灵动光芒的眼眸,此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擦去的厚重灰尘,所有的神采都已消散,只剩下空洞和茫然。它的舌头微微伸出口腔一小截,无力地搭在嘴角,失去了往日的湿润和粉嫩,显得有些发绀。嘴角还挂着一丝无法吞咽的、透明的唾液,正沿着下颌的毛发缓慢地向下流淌。它整个身体软瘫在垫子上,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正在慢慢冷却的雕塑。
这清晰的画面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每个人的眼底。
“要不要……要不要再给它打一针?周医生准备的止痛针……”李婉婷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无助地、带着哭腔望向丈夫,声音里满是卑微的祈求,“周医生说……如果疼痛复发可以……可以再补充一剂……也许……也许它能舒服点……”
陈建国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他的身影在落地灯的光线下被拉得很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像一个背负着无形重担的巨人。他走到妞妞身边,没有像妻儿那样急切地扑上去,而是缓缓地、郑重地单膝跪地,这个姿势让他与妞妞处于同一高度。他伸出那只习惯于掌控一切、此刻却显得有些僵硬的手,用指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柔,一遍又一遍地、充满怜惜地抚过妞妞逐渐失去温度的脸颊、额头和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