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是被最细腻的筛子过滤过,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透过陈启明房间那扇半掩的浅蓝色窗帘,在地板上投下一方近乎椭圆形的、温暖而明亮的光斑。光斑的边缘模糊,内部浮动着无数细微的尘埃,如同微型星系,在无声地旋转、舞蹈。
往常的这个时刻,大约六点四十分左右,陈启明总会在一种独特的、混合着温暖与湿漉的触感中,从睡梦的边缘被轻柔地拉回现实。有时是湿凉的鼻尖,带着清晨的微润,固执地、一遍遍地轻蹭他裸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或脸颊;有时是爪子轻刨棉质床单发出的那种“窸窸窣窣”的、略显急促的声响,像春蚕食叶,不吵,却足以穿透睡眠的层层壁垒;更多的时候,是那沉重而满足的呼吸声,带着狗狗特有的、淡淡的谷物般的气息,均匀地喷洒在他的耳廓或脖颈,伴随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无法自控地、快乐地敲击着木地板,发出“哒、哒、哒”的节奏声——那是妞妞,他们家的金毛犬,独一无二、雷打不动的“起床服务”。它从不吠叫惊扰,只是用这种温柔又执着的方式,仿佛在说:“天亮了,哥哥,该起来了,美好的一天在等着我们呢。”
但今天,没有。
陈启明是被窗外那几只在香樟树枝桠间过于聒噪、仿佛在为什么重大事件争吵不休的麻雀吵醒的。房间里异常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平稳跳动的“怦怦”声,以及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的、低沉的、如同远方潮汐般的运行声。他习惯性地,甚至带着一丝睡意朦胧的期待,伸手往床边摸索——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凉光滑的木地板纹理,没有预想中那温暖、蓬松、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毛发。
他撑起半个身子,手肘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困惑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视线聚焦在床尾那块属于妞妞的、印着卡通骨头图案的深色小地毯上——空着。只有阳光在那里肆意流淌,地毯纤维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干燥的、缺乏生气的质感。
一种莫名的、轻飘飘的失落感,像初冬的第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心湖上,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
“妞妞?”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刚脱离睡眠的沙哑和干涩,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没有回应。没有熟悉的、爪子快速敲击地板由远及近的“哒哒”声,没有那种因为奔跑而略显急促的喘息,更没有尾巴甩动带起的风声。家里静得有些异样,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失去了往日的流动感。这种寂静,与窗外愈发嘹亮的鸟鸣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反而凸显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空旷。
他掀开被子,趿拉上放在床边的、有些磨损的帆布拖鞋,带着一丝逐渐清晰的疑虑走出房间。他的目光首先急切地投向二楼的楼梯口——那里是妞妞的“瞭望台”和“迎宾岗”。往常的清晨,它总会端庄地蹲坐在那里,琥珀色的眼睛耐心地、充满爱意地注视着家庭成员卧室的门,等待着他们一个个出现,然后它会挨个上前,进行它那套独特的、充满仪式感的问候。此刻,楼梯口空无一物,只有阳光在栏杆上投下交错的光影。
那股不安,像细小的、具有生命力的藤蔓,开始悄悄缠绕他的心脏,并且有收紧的趋势。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下了楼。木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咚咚”的声响,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客厅里,父亲陈建国已经端坐在他那张专属的、深棕色皮质单人沙发上,脊背挺直,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似乎在处理什么需要凝神思考的信息。餐厅那边,母亲李婉婷正在摆放早餐,白瓷碗碟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声响。
“妈,看见妞妞了吗?”陈启明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些,里面掺杂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像一根被拉紧的弦。
李婉婷抬起头,脸上原本平和的表情闪过一丝与他同源的困惑,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嗯?没有啊,它没在你房间吗?”她说着,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求证意味地扫向厨房门口妞妞放置食盆和水碗的角落——那个印着爪印的天蓝色陶瓷水碗里水面平静,旁边的不锈钢食盆光洁如新,干干净净,这意味着它还没像往常一样,摇着尾巴来享用她精心准备的早餐。“奇怪了,”她补充道,眉头也轻轻蹙起,“我起来做早饭,它也没像平时那样过来绕着我转圈呢。”妞妞的“监工”行为是厨房晨间仪式的一部分,它的缺席,让这个早晨显得格外不完整。
陈建国从平板电脑上抬起眼,目光越过镜片的上缘,看向儿子,语气保持着惯常的平稳,试图给这突如其来的焦虑降降温:“可能在院子里吧,我早上好像没把门关严,它可能溜出去了。”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一种成年人特有的、试图将事情合理化以维持镇定的倾向。
陈启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转身,几乎是冲向了通往后院的那扇巨大的落地玻璃门。他“哗啦”一声用力拉开门,清晨微凉的、带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空气瞬间涌入。院子里的草坪沐浴在金色的朝阳下,绿意盎然,露珠在草叶尖端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新、宁静而富有生机。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快速而焦灼地扫过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它常去晒太阳的防腐木平台,它喜欢躲藏的低矮冬青丛,它刨过坑的那片花圃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