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法事过后,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停歇,炽烈的南洋阳光穿透云层,将黄家大宅湿漉漉的庭院蒸腾起一片氤氲的水汽。晨光熹微中,陈桂澜已坐在梳妆台前。
碧荷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套素净雅致的衣物。那是一件浅丁香色的长衣,上等亚麻布料,衣襟、袖口和下摆处,以极细的银丝线绣着繁复而精致的宝相花纹样——这是娘惹女子在守孝期间穿的素色礼衣,虽无艳色,但做工一丝不苟,透着低调的庄重与身份。下身是一条深紫色的纱笼,金线织就的藤蔓纹若隐若现,随着步履移动会泛出柔和的光泽。
"小姐,今日梳什么头?"碧荷拿起一把牛角梳。陈桂澜看着镜中苍白但眼神坚定的自己,淡淡道:"梳个简单的发髻就好,不必复杂。"碧荷灵巧地将她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简洁的发髻,用一根素银镶嵌淡紫色琉璃的发簪固定,耳边戴上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除此之外,再无饰物。这一身装扮,既符合她新丧在身的身份,又于细节处彰显着黄家大少奶奶不容忽视的底蕴。
用过早膳——一碗清淡的猪肉丸汤和几块金杯,陈桂澜便带着碧荷往库房去。经过抄手游廊时,正好遇见也要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林玉娇。
今日的林玉娇,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她穿着一件茜红色蕾丝长衣,薄如蝉翼的白色蕾丝紧紧勾勒出曼妙的身型,内衬水红色丝绸胸衣,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下身的纱笼色彩艳丽,大朵大朵的木槿花图案热烈奔放。她梳着时兴的高耸发髻,插着两支点翠金簪,并几朵新鲜的鸡蛋花,耳垂上坠着红宝石流苏耳环,腕间一对通透的翡翠手镯,行走间环佩叮当,香风阵阵。与陈桂澜的素净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姐姐安好。"林玉娇停下脚步,微微屈膝,动作标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姐姐这是要去库房?真是辛苦了呢。妹妹瞧着,姐姐这几日清减了不少,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她目光扫过陈桂澜素雅的衣饰,眼底闪过一丝轻蔑。
"有劳妹妹挂心。"陈桂澜语气平淡,目光在她过于鲜亮的衣着上停留一瞬,"妹妹今日这身,倒是喜庆。只是母亲近日为敏儿之事心绪不佳,妹妹这般打扮前去请安,恐怕..."她未尽之言,带着无声的敲打。
林玉娇脸色微变,强笑道:"姐姐提醒的是,是妹妹考虑不周了。只是这身是元燊昨日才让人送来的新衣,妹妹一时欢喜,便穿上了。"她刻意提及黄元燊,意在炫耀。
"原来如此。"陈桂澜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夫君待妹妹,自是极好的。"她不再多言,微微颔首,便带着碧荷径直离去,那挺直的背影和从容的步伐,自带一股威仪,将林玉娇满身的珠光宝气都衬得俗艳了几分。
林玉娇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气得狠狠绞紧了手中的绣花手帕,那上面精致的珠绣图案几乎要被她的指甲抠破。
库房院外,气氛肃穆。
新增派的护卫已经到位,皆是穿着干净利落短衣和纱笼的健壮家丁,见到陈桂澜,纷纷躬身行礼,神态恭敬。
钱有财和孙德海早已候在院门外,两人今日都换上了见客时穿的长衫,额头上却不断渗出细汗。见到陈桂澜过来,连忙上前躬身作揖,姿态比上次更加谦卑。
"给大少奶奶请安。"
陈桂澜微微颔首,并未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院门口,目光扫过那些新面孔的护卫,对跟在身后的管家黄福道:"福伯,规矩都跟他们讲清楚了?"
"回大少奶奶,都讲清楚了。进出对牌,登记在册,夜间三班轮值,绝不敢有误。"黄福连忙回道。经过前两日的事,他对这位脱胎换骨的大少奶奶,不敢有丝毫怠慢。
"嗯。"陈桂澜这才迈步走进库房院子,钱有财和孙德海赶紧低眉顺眼地跟上。
库房内已经过初步整理,但依旧堆放着不少箱笼。陈桂澜径直走向那些存放着陈年账册和单据的木箱,对钱有财道:"钱掌柜,我让你带的,与林家货行近三年所有的往来单据,可都带来了?"
钱有财身子一颤,连忙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捧出厚厚几本册子和一叠单据,双手奉上:"回大少奶奶,都...都在这里了。只是年代久远,有些单据或许...或许有所遗漏..."
陈桂澜接过,随手翻看几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货品名称、数量、价格。她目光如电,迅速捕捉到几个异常的数字。
"天成二十二年,五月,从林家购入苏杭软缎五十匹,单价十八块大洋。"她念出一个条目,抬眼看向钱有财,"钱掌柜,我记得同期从'永丰号'进的同样成色的软缎,单价是十二块大洋。这每匹六块大洋的差价,作何解释?"
钱有财噗通一声跪下,掏出手帕不停擦汗:"大少奶奶明鉴!这...这林家的货,据说...据说工艺不同,染剂也更上乘,所以价格自然..."
"哦?工艺不同?"陈桂澜打断他,从另一叠单据里抽出一张,"那为何同年八月,这批'工艺上乘'的软缎,因存放不当,受潮霉变,报损了十五匹?林家的货,如此娇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