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元燊怒气冲冲地踏入库房时,看到的便是陈桂澜好整以暇地站在一个打开的锦盒前,盒中那方熟悉的端砚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却刺眼的光泽。他身后的林玉娇也跟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担忧。
“姐姐,这是…”林玉娇轻呼一声,目光在端砚和陈桂澜之间流转,意图明显。
“你这是什么意思?”黄元燊强压怒火,声音冷硬如铁,目光如炬般射向陈桂澜,“这是我书房的东西,怎会在此处?”他刻意加重了“书房”二字,暗示此物的私密与贵重。
陈桂澜抬眸看他,眼神平静得如同深潭,不起丝毫波澜:“这也正是我想问夫君的。方才清点库房,无意间发现这个被放置在角落杂物中的锦盒,打开一看,竟是夫君珍爱的端砚。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竟将夫君的书房之物误放至此,实在是疏忽大意。”她语气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仿佛真的只是偶然发现了一桩管理上的疏漏。
但黄元燊不是傻子,立即嗅到了其中浓重的不寻常气息。他的书房向来把守严密,心腹小厮黄庆日夜看守,这等心爱之物更是妥善收藏在暗格之内,若非有意,怎会“误放”到这存放公中物品的库房来?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身旁的林玉娇,后者正微微蹙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误放?”他冷笑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库房重地,等闲下人岂能随意进出?更何况是挪用我书房之物!桂澜,你既接手库房,此事你作何解释?”他将皮球踢了回来,语气中带着审视。
“夫君说得是。”陈桂澜轻轻颔首,对他的质疑并不意外,“所以我特意请夫君过来,就是想当着夫君的面,查个明白,以示清白。毕竟…”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林玉娇脸上,虽只一瞬,却让林玉娇心头一跳,“这端砚价值不菲,若是来日发现不见了,难免会有人怀疑到经手库房之人的头上。有些嫌疑,还是当众洗清为好。”
黄元燊目光锐利如鹰,再次扫视库房,最后死死定格在陈桂澜波澜不惊的脸上:“你是在暗示什么?”他听出了她话里的机锋。
“不敢。”陈桂澜微微垂眸,姿态恭顺,言语却寸步不让,“只是觉得此事蹊跷得很。这端砚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我接手库房管理的第一天,就被人‘误放’在这里,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借此生事,挑拨夫君与我的关系,或者…给我一个下马威。”她抬眼看向黄元燊,目光清亮逼人,“夫君以为呢?这黄家大宅内,谁会做这等费力不讨好,却又其心可诛之事?”
这一问,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了“其心可诛”的高度。黄元燊脸色更加难看,他沉默片刻,忽然大步上前,一把夺过锦盒,“砰”地一声合上,力道之大,显示出他内心的汹涌。
“够了!此事到此为止!”他厉声道,目光扫过陈桂澜和林玉娇,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库房既然交由你打理,就该好生看管,日后若再出这等纰漏,我唯你是问!今日之事,下不为例!”他选择了息事宁人,或者说,他暂时不想深究这背后可能牵扯出的更不堪的内幕。
说罢,他紧紧握着锦盒,转身就要离开。
“夫君留步。”陈桂澜的声音依旧平稳,从身后传来,却带着一种让他无法忽视的力量,“既然来了,不妨再看看库房其他。我方才带人初步清点,发现了一些陈年旧账的记录,似乎…与账房那边留存的正式记录,不太相符。”
黄元燊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背影僵硬:“什么旧账?”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一些绸缎和香料的出入记录,主要是三四年前的。”陈桂澜走到一个靠墙的书架前,那上面堆放着不少落满灰尘的旧账册。她精准地从中抽出一本页面泛黄、边角磨损的册子,轻轻拂去灰尘,“比如这一笔,三年前腊月入库的苏杭云锦十匹,账上记的是全数入库,但根据当时库房值守的老仆回忆,以及这册子后页的暗记,实际清点入库时,似乎只有七匹。”
她翻开账册,指给黄元燊看那一行略显模糊的字迹,以及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像是孩童涂鸦的符号:“还有这些从暹罗来的香料,账目上记载的数量与实际库存记录对不上,相差甚远。若是细查下去,恐怕…”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未尽之语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够了!”黄元燊猛地转身打断她,脸色铁青,胸口微微起伏。这些账目他心知肚明,其中不少亏空都与林玉娇当年刚刚掌权,暗中补贴娘家有关。那时他沉迷她的温柔小意,又觉得不过是些小钱,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此刻被陈桂澜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深究出来,势必会牵连到林玉娇,更会让他自己脸上无光。
他死死盯着陈桂澜,忽然彻底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根本不在乎那方端砚是谁放的,那只是一个引子。她要的是借这个机会,让他清晰地意识到——库房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陈年旧账,那些可能动摇他威信、牵扯他爱妾的把柄,她已经注意到了,并且有能力将其翻出来。
“你想要什么?”他沉声问,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被胁迫的怒意。
陈桂澜合上账册,姿态优雅地将它放回原处,然后转身,面对黄元燊,脸上绽开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微笑:“夫君误会了。我只是尽一个主母的本分,将库房管理中发现的一些疑点,如实告知夫君而已。毕竟,黄家家大业大,账目清晰方能长久。至于这些陈年旧事该如何处置,是追查到底,还是就此揭过,自然全凭夫君定夺。”她将“定夺”二字,咬得轻轻巧巧,却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