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雯被杖毙的消息,如同在黄家大宅这潭表面平静的死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裹挟着惊恐与难以置信,迅速扩散到每一个角落。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压着嗓子,眼神交换间充满了对那位仿佛一夜之间换了魂的大少奶奶的畏惧。灵堂里那冰冷刺骨的眼神,那轻描淡写却断人生死的命令,以及秋雯被拖出去时那绝望的呜咽……无不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几个平日里与秋雯交好、也曾对陈桂澜阳奉阴违的丫鬟婆子,更是吓得一夜未眠,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黄元燊气得当晚就砸了书房里一个前朝的青花瓷瓶。碎片四溅,犹如他此刻暴怒又无处发泄的心情。他无法理解,那个向来逆来顺受、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妻子,怎么敢如此忤逆他!更让他心惊的是,当时灵堂里那些下人的反应,他们竟然真的听从了陈桂澜的命令!一种权威被挑战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失控局势的恐慌,在他心头交织。他烦躁地扯开西装领带,在满地狼藉中踱步,酒气混合着怒气,让他英俊的面容显得有些扭曲。
“元燊,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林玉娇伏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精心描绘的眼线被泪水晕开些许,更添几分楚楚可怜,“姐姐她……她这分明是不把你放在眼里!秋雯再不对,也是你跟前伺候过的人,她说打死就打死了,这往后,这府里还有谁把她当回事?她今天敢打死秋雯,明天就敢……就敢……”她话未说尽,但未尽之语里的暗示,足以让黄元燊的脸色更加难看。
“够了!”黄元燊低吼一声,打断她的哭诉,心中烦躁更甚。他何尝不想立刻去把陈桂澜揪出来,用家法好好教教她什么叫“夫为妻纲”?可敏儿刚夭折,他若此时对正妻做得太过,传出去,说他宠妾灭妻、逼死嫡女后再苛待发妻,他黄家大少爷的名声还要不要了?黄家在南洋商界,最重脸面。而且,不知为何,他脑海里总浮现出陈桂澜那双冰冷幽深的眼睛,那眼神,不像是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倒像……像蛰伏在暗处,随时准备扑上来咬断猎物喉咙的野兽,让他这个在商场上也算见惯风浪的男人,心底都有些发毛。
“此事,容后再议!”他最终只能压下火气,挥挥手,语气带着不耐,“敏儿刚去,府里不宜再闹出太大动静。你先回去歇着。”
林玉娇见他这般态度,心中又恨又急,却也不敢再逼,只得悻悻然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由丫鬟扶着回去了。心里却盘算着,绝不能就这么算了,一定要想办法,让黄元燊彻底厌弃了陈桂澜那个贱人!
次日清晨。
天色灰蒙蒙的,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凄冷和压抑。整个黄家大宅仿佛都笼罩在一层湿漉漉的阴霾之下。
陈桂澜一夜未眠,却毫无倦色。她换上了一身更为素净的月白棉布娘惹装,料子普通,毫无纹饰,未施粉黛,长发依旧只用那根素银簪子松松挽着。她坐在窗前临摹字帖,姿态沉静,仿佛昨日灵堂里那个下令杖毙奴婢的狠厉女子只是众人的幻觉。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簇复仇的火焰,正借着这死寂的清晨,冷静而持续地燃烧着。
“大少奶奶,”贴身丫鬟碧荷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清粥和几碟精致小菜进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惧,动作比往日更加轻柔,“您用点早膳吧,从昨儿到现在,您还滴水未进呢,仔细伤了身子。”
碧荷是她的陪嫁丫鬟,前世跟着她受尽欺凌,最后为了护主,被林玉娇寻了个由头发卖了出去,下落不明。如今重见这张稚嫩而忠诚的脸,桂澜冰冷的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在这吃人的大宅里,能有一个完全信得过的人,殊为不易。
“放下吧。”桂澜放下毛笔,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不再死气沉沉,反而透着一股沉淀下来的力量。
碧荷将粥菜轻轻放在窗边的小几上,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少奶奶,外面……外面都在传,说您……说您……”她嗫嚅着,不敢说下去。
“说我心狠手辣,疯了,是吗?”桂澜替她说了出来,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她端起那碗温热的粥,用瓷勺轻轻搅动。
碧荷吓得连忙跪下,声音发颤:“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担心您……”
“起来。”桂澜伸手虚扶了一下,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雨幕中,“碧荷,记住,从今往后,我们主仆,不必再对任何人卑躬屈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昨日之事,只是开始。这府里的魑魅魍魉,不会因为死了一个秋雯就消停,只会因为我们的软弱而变本加厉。”
碧荷抬起头,看着自家小姐那迥异于往常的、透着坚毅与冷厉的侧脸,心中虽然害怕,却莫名地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依靠感和力量。从前的小姐太苦了,像风雨中飘摇的菟丝花,任人欺凌,如今……小姐像是骤然生出了坚硬的骨骼和尖利的刺,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再被人随意践踏。
“小姐,”她改了称呼,声音虽然还带着点颤抖,却坚定了几分,“奴婢明白了。无论您做什么,奴婢都跟着您,生死不离。”
桂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慢慢地吃着清粥小菜。食物温热地滑入胃中,带来一丝真实的力量。她需要尽快恢复体力,理清思绪,接下来的仗,还很长,也很艰难。她不仅要应付内宅的明枪暗箭,更要设法接触外界的生意,只有掌握了经济命脉,才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前世魂魄飘荡时,她可是听到了不少关于黄家生意和南洋商界的秘辛……这些,都将成为她复仇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