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塞外蛮族磨砺了千万年的钝刀,裹挟着刺骨的寒意与粗粝的沙尘,一遍遍刮过第七烽燧斑驳的夯土墙壁。墙壁上,深深刻印着无数风沙与岁月的痕迹,像一张布满愁苦皱纹的老兵的脸。
时值深秋,暮色正从四野合拢,将天地间最后一点暖意吞噬殆尽。天际尽头,那轮挣扎着不肯沉没的残阳,也被昏黄的风沙蒙住,透出一种病态的、了无生气的橘红,勉力涂抹在孤零零矗立的烽燧,以及那杆在风中猎猎作响、破烂不堪的“夏”字战旗上。旗面早已褪色,边角撕裂成缕,在风中发出撕裂般的呜咽,仿佛在诉说着边疆永无止境的荒凉与寂寞。
垒墙脚下,几簇本该耐寒的荆棘草,也已枯黄打卷,蔫蔫地伏在地上,了无生气。整个第七烽燧,都沉浸在这种被遗忘的、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氛围里。
背风的一处墙角,李靖靠着冰冷的土壁,屈膝而坐。他正就着天边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专注地看着摊在膝上的一本书册。书是手抄本,封皮早已磨损不见,内里纸页泛黄发脆,边缘多有破损,依稀可见《卫公兵法》四个略显潦草的墨字。他的目光沉静,仿佛外界呼啸的风沙、凄厉的旗响,都与他隔绝开来。那沉静之下,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专注与深邃。
偶尔,他会抬起一根手指,在身旁的沙地上轻轻划过,勾勒出一些简单的阵型图案,时而如雁翅展开,时而如锥形突出,随即又被风拂来的沙粒悄然掩去痕迹。他腰间挂着一柄制式铁剑,黑色的剑鞘上布满了战斗与岁月留下的磨损痕迹,油皮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铁胚。唯独那剑柄,因长年累月的摩挲,显得异常光滑,甚至泛着一种温润的光泽,与剑鞘的沧桑形成鲜明对比。
在他不远处,张凡正盘腿坐在地上,身前摊着一块磨刀石。他双手握着自己那柄已经卷了刃的横刀,正“吭哧吭哧”地用力打磨着。刀石与刃口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却似乎总也无法让那钝刃重现锋芒。他额上见汗,混着沙尘,在年轻却已显粗糙的脸上冲出几道泥痕。
“娘的!”张凡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将横刀往地上一顿,溅起几点沙土,“这鬼地方,灵气稀薄得鸟不拉屎!上头配给的那点血食,塞牙缝都不够,还指望咱们守土杀敌?看看这刀,钝得连突厥崽子们的皮甲都砍不破,尽他娘的崩口子!”
他的声音粗嘎,带着明显的怨气,在这寂寥的暮色中格外清晰。
李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那玄奥的阵型变换图示上,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风声:“多懂一分,活命的机会便多一分。”他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张凡扭过头,看着李靖那沉静的侧脸,语气更加烦躁:“靖哥儿,不是我说你!这劳什子兵法,看得再透,还能让咱这烽燧多分一块血食不成?能让你我修为精进,突破这该死的炼气期?”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你看老王头,昨天巡逻回来,那伤口……唉,又开始渗黑水了,我看这次悬乎,怕是熬不过去了。”
他口中的老王头,是烽燧里的一个老兵,戍边超过二十年,修为卡在炼气三层迟迟无法突破,岁月和风沙早已磨去了他大半的锐气,只剩下沉默与忍耐。
李靖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张凡。他的脸庞还带着少年的清俊,但眉宇间却凝结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一双眸子在渐浓的暮色中,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虚妄。
“王叔的伤,”李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多了一丝凝重,“非寻常刀兵所致。那日我替他查看,伤口周围的肌肤冰冷刺骨,黑气萦绕不散,灵力运转至彼处便滞涩难行,像是……被什么东西‘污染’了灵力的本源。”
“污染?”张凡一愣,显然不太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在他简单的认知里,受伤就是受伤,顶多是突厥人的兵器淬了毒。
李靖没有进一步解释,有些东西,他也只是模糊地有所感应,无法言说。他合上膝头的书册,小心地将其收入怀中贴身处放好,然后扶着墙壁站起身。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他此刻修为并不相称的从容。
他走到垒墙边缘,手扶垛口,极目向远方眺望。昏黄的风沙依旧遮蔽着地平线,天地间一片苍茫。忽然,他眉头微微蹙起,不是因为这恶劣的天气,而是因为一种莫名袭上心头的异样感。
风还是那风,沙还是那沙,但……似乎有哪里不对。
“张凡,”李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你听,这风声。”
张凡正重新拿起横刀,闻言侧耳听了听,除了风掠过戈壁、卷动沙砾的呜呜声,什么也没听出来。“风声?咋了?不一直这样鬼哭狼嚎的么?”
“不,”李靖缓缓摇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远方那一片混沌,“风里有股……不祥的‘滞涩’感。不像自然的流动,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搅动、束缚着。”
这是他的一种直觉,一种近乎本能的感知。自从来到这北疆,他的这种直觉就越来越敏锐,偶尔能在危机降临前,让他做出一些看似巧合的规避动作。同袍们只当他运气好,反应快,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种源于体内深处、某种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力量所带来的微妙预警。
“滞涩?”张凡撇撇嘴,不以为然,“靖哥儿,你就是书看多了,想得也多。这鬼地方,除了风沙就是石头,还能有啥?”他重新埋头,跟那卷了刃的横刀较劲。
李靖却没有放松警惕,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死在那风沙弥漫的远方。体内的那股力量,此刻正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悸动,像是在回应着远方某种无形的召唤,又像是在发出警告。
他看不见,也听不到具体的东西,但那“滞涩”的感觉,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