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近半个月的颠沛流离,他们终于看到了浩瀚的长江。江面宽阔,浊浪滚滚,对岸的景物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渡口挤满了等待过江的难民,大小船只穿梭往来,船费涨到了天价。云娘摸遍全身,也凑不出一家人过江的钱。
“少奶奶,”福伯看着汹涌的江面,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过不去了……你们娘俩,别管我了……”
“不行!”云娘斩钉截铁地拒绝,她目光扫过江边停泊的渔船,忽然咬了咬牙,取下一直贴身珍藏的、那半块刻着“谢”字的祖传徽墨。这墨质地坚润,雕工古朴,是谢明远心爱之物,也是谢家诗书传家的象征。
她走到一个看起来面善的老渔翁面前,将徽墨递过去,深深一福:“老丈,我们母子欲往湖南投亲,盘缠用尽,只剩此物……求老丈行个方便,载我们过江。”
老渔翁接过徽墨,仔细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一下云娘和被她护在身后、面黄肌瘦的谢文渊,叹了口气:“这墨……是读书人的东西吧?可惜了。”他将墨递还给云娘,指了指自己那条破旧的小渔船,“上来吧,不收你们钱。这兵荒马乱的,都不容易。”
云娘愣住了,随即泪如泉涌,就要跪下磕头,被老渔翁拦住。
小船在风浪中颠簸起伏,谢文渊紧紧抓住船舷,望着渐行渐远的北岸。荆州城早已消失在视野之外,只剩下茫茫水天。江风凛冽,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忽然想起父亲教他念过的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时的他,并不完全懂得诗句中的苍凉与无奈,此刻身临其境,才隐约触摸到那跨越时空的悲怆。
母亲云娘坐在船头,望着江北,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她的背影在浩瀚的江面上,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孤寂。谢文渊知道,母亲看的,不仅是逝去的家园,更是那个永远留在银杏树下、青衫磊落的父亲。
渡过长江,踏上湖南地界,并未迎来想象中的安宁。岳州(今岳阳)一带同样风声鹤唳,革命与保皇的势力在此拉锯。他们不敢停留,继续向南,朝着更腹地的湘潭方向流浪,据说那里有云娘的一门远房亲戚。
路途更加艰难。初冬的湖南,阴雨连绵,寒气透骨。长期的饥饿、劳累和惊吓,终于击垮了年迈的福伯和张妈。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们宿在一座荒废的山神庙里,福伯和张妈相继发起了高烧,呕吐不止。没有药,也没有热水,云娘和谢文渊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位忠仆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少奶奶……小少爷……”福伯弥留之际,紧紧抓着云娘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老奴……不能再伺候了……你们……一定要……活下去……”浑浊的眼泪从他深陷的眼角滑落,很快在冰冷的地面上凝结成冰。
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位如同亲人般的老仆,云娘和谢文渊的悲痛无以复加。他们用冻僵的手,在庙后的山坡上挖了一个浅坑,草草掩埋了福伯和张妈。没有棺木,没有墓碑,只有一堆冰冷的黄土,和漫天无声飘落的雪花。
只剩下母子二人了。前路茫茫,饥寒交迫。云娘的身体也早已透支,咳嗽得越来越厉害,时常咳出血丝。但她不敢倒下去,看着身边眼神惊恐、完全依赖着自己的儿子,她只能强打起精神,用越来越虚弱的声音鼓励他:“渊儿,不怕……快到……快到湘潭了……找到表舅公……就好了……”
谢文渊看着母亲日渐憔悴的容颜和那双曾经抚琴绣花、如今却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他不再喊饿,不再喊冷,学着母亲的样子,去敲响一扇扇陌生的门,去挖掘被冻硬的泥土下的草根。他将乞讨来的、相对干净一点的食物,总是先递给母亲。
“娘,你吃。”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
云娘接过食物,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泪水混合着雪水,滴在干硬的黑面馍馍上。
宣统三年的冬天,格外漫长而残酷。当最后一点关于故乡和父亲的念想,都被现实的冰雨无情浇灭,当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尊严与悲伤,这对母子如同风雨中飘摇的残烛,在湘北的旷野中,朝着渺茫的生机,艰难地挪动着。谢文渊怀中那方冰冷的砚台,是唯一还能证明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的物件,也是压在他幼小心灵上,一份沉重而冰冷的、关于家国骤变的无声见证。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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