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进的数万大军,如同一股无法阻挡的钢铁洪流,昼夜兼程,向着西北方向滚滚而去。马蹄声、脚步声、车轮碾过路面的吱呀声,混合着兵器甲胄的碰撞声,汇成一股低沉而持续不断的轰鸣,惊醒了沉睡的山林与原野。队伍行经之处,卷起的漫天黄色烟尘,经久不散,仿佛一条匍匐在大地上、不断向前蠕动的巨大土龙。
离开了豫州与南阳那片经过休养生息、初现富庶迹象的平原,地势开始变得起伏不定。队伍进入了荆州与司隶校尉部交界的丘陵地带。官道因连年战乱、无人维护而严重失修,路面坑洼不平,布满了碎石与深深的车辙印。道路两旁,时而可见被遗弃的村落废墟,断壁残垣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大地裸露的伤疤。荒草萋萋,已长得半人高,在风中无力地摇曳,偶尔有皮毛肮脏、肋骨突出的野狗穿梭其间,警惕地抬起头,口中叼着不知是人还是牲畜的、早已泛白的骨骸,用最直白的方式,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曾经以及正在承受的深重创伤。更令人心头发紧的是,开始有零星的流民身影出现在视野边缘。他们衣衫褴褛,几乎不能蔽体,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惊弓之鸟,远远看到这支盔明甲亮、旌旗招展的大军经过,便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慌忙连滚带爬地躲进更深的灌木丛或山坳里,只留下一双双在暗处窥视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极度的恐惧,便只剩下被苦难磨砺得近乎麻木的绝望。
刘湛端坐于神骏的乌骓马上,身姿依旧挺拔,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他目光沉凝地扫过这沿途的满目疮痍,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他治下的豫州与南阳,经过努力,虽已初见繁荣安稳的迹象,如同一座在暴风雨中勉强筑起的避风港,但这广袤天下的大部分地方,却依旧如同眼前所见,浸泡在无边的血泪、饥饿与死亡构成的苦难深渊之中。这残酷的现实,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的心上,更坚定了他必须尽快结束这该死乱世、重塑人间秩序的信念。这条路,注定漫长而血腥,但他已无退路。
“主公,前方便是鲁阳地界了。”郭嘉催动他那匹看似瘦弱、却极有耐力的青骢马,靠近刘湛,用马鞭懒洋洋地指了指前方一座在夕阳惨淡余晖中、显得格外破败不堪的土城轮廓。“此地乃荆州北境门户,地势紧要,昔日‘江东猛虎’孙文台曾在此地大破董卓的西凉铁骑,声威震天下,可惜啊……”他语气中带着一丝物是人非、英雄不再的感慨,随手又从马鞍旁那个仿佛永远掏不空的皮囊里,摸出那个小巧的锡制酒壶,拔开塞子,仰头抿了一小口,随即皱了皱眉,咂咂嘴,嫌弃地抱怨道,“啧,这鬼地方,连带着酒都透着一股子洗不掉的土腥气和穷酸味,真是糟蹋了好东西。”
刘湛瞥了他一眼,看着他那副无论何时何地都改不了的惫懒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告诫:“奉孝,军中明令禁酒,你身为军师祭酒,更当以身作则,小心触犯军法,到时我也护不住你。”
郭嘉浑不在意地晃了晃手中酒壶,溅出几滴酒液,笑嘻嘻道:“主公明鉴,嘉这非是寻常饮酒作乐,乃是‘激发灵思、洞察幽微之药引’也。您想啊,这荒山野岭,古道西风,残阳如血,若无此物提神醒脑,涤荡浊气,如何能捕捉到那天地间稍纵即逝的、独属于某位奇人的‘文和’之气?”他话里有话,眼神意味深长地瞟向远处一个被暮色笼罩的、寂静的山坳。
刘湛心思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关键,心中不由一动:“文和?奉孝此言,可是另有所指?”
郭嘉见刘湛领会,脸上露出一抹神秘而得意的微笑,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主公可还记得,那李傕、郭汜二人麾下,除了骄兵悍将,还有一位深藏不露的谋士,名唤贾诩,贾文和?”
刘湛瞳孔微微一缩,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关于此人的信息,语气也凝重起来:“自然记得。此人智计深远,算无遗策,尤其擅于洞察人心,借力打力,手段……堪称狠辣决绝,故有‘毒士’之名。董卓伏诛后,长安大乱,正是他献策李傕、郭汜,以‘为董公报仇’之名,收拢西凉溃兵,反攻长安,致使王允殉国,吕布败走,朝廷再次落入豺狼之手,天下崩乱之局,由此愈演愈烈,直至今日。”他对贾诩的印象极为复杂,既深深忌惮其谋略之诡谲狠辣,每每思之背脊发凉,又不由惊叹其总能于乱局中精准把握关键、保全自身乃至扶摇直上的惊人能力。
“正是此人。”郭嘉眼中闪着如同发现猎物的精光,声音压得更低,“据嘉通过各种渠道所得之零星消息,李傕、郭汜这两个蠢货彻底撕破脸、在长安城内杀得血流成河之时,这位贾文和先生,似乎并未深陷其中,作那愚忠陪葬之辈。以他明哲保身、趋利避害的本事,十有**早已寻得良机,金蝉脱壳,离开了那个是非漩涡中心。如今关中大乱,已成糜烂之势,他若想离开那片绝地,无论是南下依附荆襄刘表,还是东往中原另寻明主,这鲁阳附近的古道,乃是其南下的必经之路之一。”
刘湛顿时完全明白了郭嘉的意图,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你是说,我们极有可能在此地,‘邂逅’这位贾文和先生?”
“非但有可能,”郭嘉得意地再次晃了晃他的宝贝酒壶,一副尽在掌握的神情,“嘉早已未雨绸缪,派出了手下几名最是机灵狡黠、善于伪装的斥候,扮作逃难的流民或是行脚的小商贩,在前方数十里范围内哨探,重点关注那些形单影只、或小队而行,且气质独特、迥异于寻常百姓或溃兵之人。若能得天眷顾,得此‘毒士’倾力相助,主公此番西进之路,无异于猛虎添翼,蛟龙入海,许多棘手难题,或可迎刃而解。”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郑重,“当然,此人心思之深沉,性情之谨慎,远超常人,如何说动他,让他心甘情愿地登船,还得看主公您的手段与诚意了。强扭的瓜不甜,对这老狐狸,尤其如此。”
刘湛沉吟不语,目光投向远方暮色渐浓的山峦。贾诩此人,确是一把绝世利器,若能握在手中,指向敌人,自然无往不利;但若驾驭不当,或是心意不诚,则极有可能反噬其身,后果不堪设想。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面对关中错综复杂、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局面,以及那位用兵如神、绝不会坐视自己顺利勤王的曹操,若能得贾诩这等深谙人性、精于算计的谋士在旁筹划,无疑将大大增加胜算。这其中的风险与机遇,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