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的深秋,本该是天高云淡、金风送爽的时节,可这一年的秋老虎却格外狞恶。太阳如同一个烧熔了的白金巨盘,高悬于蔚蓝到近乎残酷的天穹之上,毫不吝惜地倾泻着灼热的光与火。大地被炙烤得龟裂开无数纵横交错的口子,像是干渴至极的巨兽张开的嘴。远处的山林蔫头耷脑,叶子卷了边,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绿意黯淡。唯有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鼓噪,那声音混在热浪里,更添了几分烦躁。
荀家庄园后那一片特意开辟出的校场,此刻更是热得如同一个大蒸笼。地面是反复踩踏、掺了石灰夯实的坚硬土质,平日里能扬起半人高的尘土,此刻在烈日的持续烘烤下,仿佛每一寸都在滋滋作响。空气被高温扭曲,视野望去,远处的景物都在微微晃动,像是隔着一层流动的水波。每一次脚步落下,哪怕是再轻,也会激荡起细小的、肉眼可见的尘埃烟柱,它们在灼热的阳光中飞舞,然后不甘心地落回士兵们汗湿、古铜色的脊背上,或是他们干裂起皮的嘴唇上。
一百五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青壮汉子,此刻几乎全都**着上身。他们的皮肤早已被晒成了深浅不一的古铜色,汗水如同无数条蜿蜒的小溪,顺着紧绷的肌肉纹理不断淌下。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汇聚到腰际,然后被粗糙的裤腰吸收,或者直接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便蒸发掉,只留下一个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印记。尘土混着汗水,在他们宽阔的胸膛、结实的臂膀上,涂抹出一道道泥污的沟壑,看上去既狼狈,又充满了一种原始的力量感。
他们被分为三队,每队五十人,由刘湛亲自指定的三名暂代队率——都是此前在黑风峪表现机敏、略通武艺的庄客——带领着,进行着日复一日、近乎刻板的操练。
没有江湖卖艺般花哨炫目的招式,也没有逞个人英雄主义的勇武表演。有的,只是最简单、最基础、也最考验纪律与意志的重复。
“结阵!”
随着队率一声嘶哑的吼叫,士兵们迅速移动。盾牌手快步上前,沉重的木盾(边缘包了铁皮,已是难得的“精良”装备)“砰”、“砰”、“砰”地紧密连接在一起,瞬间形成了一道粗糙却坚实的木质墙壁。长矛手紧随其后,一根根削尖了头、用火烤硬了的木制长矛(铁头长矛还是稀缺货)从盾牌的缝隙中猛地探出,斜指向前方,如同突然冒出一片危险的灌木林。整个小队收缩成一个紧密的、仿佛长满了尖刺的方形铁砣。
“进!”
鼓手敲击着简单的节奏,“咚……咚……咚……”。士兵们听着号令,踩着鼓点,开始迈步。步伐远谈不上绝对整齐,靴子(更多的是草鞋)踏在地面上,发出“哗啦、哗啦”的混杂声响,伴随着沉重的喘息。他们眼神紧盯着前方,想象着那里有汹涌而来的敌人。推进的速度不快,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步步为营的压力。
“格挡!突刺!”
号令再变。前排的盾牌手猛地蹲下,将身体尽可能缩在盾牌之后,肩膀死死抵住盾牌内侧,想象着格挡劈砍而来的刀斧或者飞来的箭矢。与此同时,后排的长矛手用尽腰腹之力,齐声暴喝:“杀!” 木制长矛带着破风声,整齐地向前猛地刺出!那一瞬间爆发出的杀气,让周围扭曲的热空气都为之一凝。
“散开!”
方阵闻令,如同被石头砸中的蜂巢,迅速向四周散开,动作带着一丝忙乱,但目标明确。
“再结阵!”
散开的士兵又以最快的速度向新的指定位置奔跑、汇聚,再次组成那刺猬般的方阵。尘土在他们脚下大量扬起,汗水甩成一片细密的水雾。
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透着一股子冰冷的、只为杀戮而存在的机械美感。这与当下普遍注重个人武艺、阵型相对松散、往往一窝蜂冲上去混战的传统军队操练方式,截然不同。一些在旁边围观、不用参与今日操练的庄丁或佃户,看着这枯燥又辛苦的一幕,眼神里既有好奇,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有人低声嘀咕:“这刘公子练兵的法子,真是闻所未闻,比老农犁地还乏味……”
而这场枯燥演练最严苛、最不容置疑的监工,便是周仓。
这黑塔般的汉子同样**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下,肌肉块块隆起,贲张虬结,真如铁打铜铸的一般。他那一身纵横交错的伤疤,在阳光下如同诡异的图腾,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厮杀。他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猛虎,在校场中央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沉稳有力,仿佛地面都在微微震颤。他那双环眼瞪得如同铜铃,锐利如鹰隼,不,更像是在寻找腐肉的秃鹫,扫视着队列中的每一个细节,任何一点瑕疵都休想逃过他的眼睛。
“王老五!” 炸雷般的吼声突然响起,吓得附近树上的知了都噤声了片刻,“你他娘的左手盾牌歪了三指!歪你姥姥家去了!是想让敌人的箭矢从你胳肢窝底下钻进来,顺便给你挠挠痒,然后请俺们全体去吃你的席吗?!给老子端平!用你的吃奶的力气顶住!对!就这个劲头,保持住!下次再歪,老子让你举着石锁站一个时辰!”
被点名的王老五是个敦实的汉子,此刻脸涨得比秋天的柿子还红,吭哧吭哧地拼命调整着盾牌的角度,连大气都不敢喘。
周仓的目光又扫向另一边:“李二狗!说你呢!突刺!突刺!你那是干啥?给前面的兄弟挠痒痒吗?胳膊伸直!腰腹用力!力从地起,经腰,贯臂,透于矛尖!想象一下,前面站着的就是抢了你家最后半袋粟米、还踢了你家土狗的杜远手下!对!就这个眼神!给老子捅穿他!”
李二狗被吼得一激灵,随即眼中真的冒出火来,下一次突刺,带着风声,凶狠了许多。
“第三队!全体!散开慢了!你们是没吃饱饭,还是脚底板被浆糊粘住了?战场上慢一步,敌人的马蹄就踩到你脸上了!慢两步,你老婆就得改嫁了!慢三步,你娃都得跟别人姓了!都给老子跑起来!快!快!快!” 周仓一边咆哮,一边如同人形暴熊般冲到第三队附近,蒲扇般的大手随手在一个动作稍慢的年轻士兵背上拍了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