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春寒料峭。
黄浦江的汽笛声穿透薄雾,呜咽着划破沪上清晨的宁静。霞飞路两侧的法国梧桐才刚抽出嫩芽,映衬着那些风格各异的洋楼,勾勒出这座东方巴黎的摩登轮廓。然而,在这浮华之下,贫民窟“蕃瓜弄”的早晨,却只有刺骨的湿冷与为一口吃食的挣扎。
莫莹莹将最后一件洗净、虽已发白却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放入破旧的藤箱里。母亲林婉贞坐在唯一的木板床边,脸色依旧带着久病初愈的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今天,她们要离开这个居住了近十年的棚户区。
“妈,都收拾好了。”莹莹轻声说道,走到母亲身边,挽住她的手臂。十六岁的少女,身量已然长开,虽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单薄,但眉宇间那份源自林婉贞的清雅秀致,却如同淤泥中悄然绽放的白莲,难以掩盖。尤其那双眼睛,清澈而沉静,带着超乎年龄的坚韧。
林婉贞拍了拍女儿的手,目光扫过这间低矮、潮湿、冬天漏风夏天闷热的破屋子,眼中没有留恋,只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决绝。“走吧,莹莹。齐家的恩情,我们记在心里。往后,更要靠我们自己了。”
半个月前,齐家管家福伯再次悄悄送来米粮和几块银元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齐家在法租界边缘有一处闲置的小小石库门亭子间,虽简陋,但干净敞亮,可供她们母女暂住。更重要的是,齐家老爷念及旧情,愿意在林婉贞身体好些后,为莫莹莹在齐家控股的一家洋行里,寻一个书记员(文员)的差事。
这对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母女而言,无异于黑暗中投下的一束光。林婉贞没有矫情推辞,她知道,这是女儿,也是莫家未来唯一的希望。她必须抓住。
母女二人提着简单的行李,悄然离开了蕃瓜弄。没有惊动太多邻里,只有几个平日受过林婉贞缝补恩惠的妇人,在门口默默目送,眼神复杂,有羡慕,也有祝福。
穿过狭窄肮脏的弄堂,走上稍微平整些的街道,仿佛从一个世界踏入了另一个世界。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穿着时髦旗袍的女士和西装革履的先生行色匆匆,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洋货。莫莹莹下意识地握紧了母亲的手,这繁华景象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童年的记忆早已模糊,这十年的困顿,让她几乎忘了沪上还有这样的一面。
齐家提供的石库门位于一条还算安静的弄堂里。房子不大,只有一个亭子间和一个灶披间(厨房),但正如福伯所说,窗户朝南,阳光能洒进来,驱散了蕃瓜弄里常年不散的霉味。墙壁粉刷过,地面是干净的水泥,对于她们而言,已是天堂。
安顿下来后,林婉贞拉着女儿的手,郑重道:“莹莹,齐家的恩情,是雪中送炭。但我们不能永远依靠别人。你父亲……他一定是被冤枉的。我们活着,不仅要活下去,还要等着有一天,能为你父亲洗刷冤屈,重振莫家门楣。去洋行做事,是个机会,你要好好学,好好做,更要处处留心,谨言慎行。”
“妈,我明白。”莫莹莹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光芒,“我会努力的。”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弄堂里玩耍的孩童,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更远的地方。那半块被她用红绳系着、贴身佩戴的玉佩,隔着衣物传来温凉的触感。这是父亲留下的念想,也是她们身份的唯一凭证。另一块,在那个不知所踪的妹妹身上吗?她还活着吗?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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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太湖之滨。
天色未明,薄雾笼罩着湖面。一条小渔船晃晃悠悠地驶离了岸边。船头站着一位少女,正是被渔民莫老憨夫妇收养的阿贝。
如今的阿贝,也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常年的水上生活,给了她一身健康的小麦色肌肤,身形矫健而充满活力。她不像寻常渔家女那般梳着辫子,而是利落地将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根粗辫子甩在脑后,额前几缕碎发被湖风吹拂,更衬得她眉眼灵动,带着一股野性难驯的勃勃生机。
“阿爹,今天往东边那片芦苇荡去看看吧?昨天我看到有鱼群在那里打花!”阿贝一边熟练地整理着渔网,一边对船尾摇橹的莫老憨说道,声音清脆如同出谷黄莺。
莫老憨是个憨厚的中年汉子,脸上刻满了风霜,他呵呵一笑:“就你眼尖!听你的!”
养母莫婶坐在船中,正在补网,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眼中满是慈爱,却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阿贝越来越大,模样也越来越俊,这渔村里、甚至镇上,来说媒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可这丫头心气高,一个都看不上,整天就想着跟她爹出船打渔,或者跑到镇上唯一的女子学堂去蹭课听,认了几个字,心仿佛也更野了。
“阿贝啊,慢点干,别累着了。”莫婶柔声道。
“不累,妈!”阿贝回头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多打点鱼,卖了钱,给妈扯块新布做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