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失去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候他还抱着希望,觉得还有两个儿子在身边,日子总能过下去。没过两年,第二个儿子也走了,是得了肺疾,咳得喘不过气,临终前还拉着他的手说“爹,我想娘做的糯米糕”。孟郊跑到街上,冒着大雨去买糯米糕,可等他回来,孩子闭了眼,手里还攥着半块之前剩下的糕。
又过了一年,最大的儿子也走了。这个儿子跟着他最苦,小时候在溧阳,跟着他吃咸菜粥,长大了帮他抄诗稿,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走的时候,儿子躺在病床上,跟他说“爹,别难过,我去陪弟弟们,您好好照顾奶奶”。孟郊看着儿子苍白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这辈子,连让孩子吃顿饱饭、穿件新衣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春风得意”?还谈什么“为官一方”?
晚年的孟郊,像被抽走了骨头。以前他还会去院子里写诗,还会跟母亲说说话,连丧三子后,他常常坐在院子里的杏树下,一整天都不说话。春天,杏树开了花,他就坐在树下,看着花瓣落下来,像孩子的小脸蛋;夏天,杏树结了小杏子,他就小心翼翼地把杏子摘下来,放在盘子里,摆到桌子上,像孩子还在时一样,说“吃吧,甜着呢”。
有一天,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小杏子掉了好几个,摔在地上,摔破了皮。孟郊赶紧蹲下去,用手轻轻把杏子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土,嘴里念叨着“疼不疼?爹给你吹吹”。他看着摔破的杏子,就想起了孩子——孩子走的时候,也是这么小,这么软,他连碰都不敢碰,怕碰疼了他们。
那天晚上,他提笔写《杏殇》。九首诗,没有一句喊“疼”,却字字都是血泪。
“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
——他不敢踩在地上,怕土地疼,更怕踩坏了杏树的根,就像怕碰疼孩子的小身体;
“零落小花乳,斓斑昔婴衣”
——地上的小杏子,像孩子小时候穿的花衣服,斑斑点点,可衣服还在,孩子却不在了;
“灵凤不衔诉,谁为扣天关”
——他像一只受伤的鸟,连哭诉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对着天喊,可天听不见他的疼。
在孟郊之前,中国文学里的“悼亡”诗,大多是悼妻子、悼长辈,没人像他这样,把笔墨落在年幼的孩子身上。他写孩子的小衣服、小鞋子,写孩子玩过的玩具,写孩子没吃完的糯米糕——这些最日常的细节,比任何悲怆的呐喊都有力量。
因为这不是文人的“雅痛”,是一个父亲最真实的“俗痛”——是看着孩子从牙牙学语到撒手人寰的无力,是想抱一抱孩子却只能抱到冰冷衣服的绝望,是吃饭时多摆一副碗筷的习惯,是夜里醒来喊孩子名字的空荡。
《杏殇》里的孟郊,没有了“苦吟诗人”的硬气,没有了“寒士”的倔强,只有一个父亲的温柔和脆弱。他怕土疼,怕杏树根疼,更怕孩子在地下冷;他把孩子比作杏子,怕风吹坏了,怕雨打坏了,就像孩子活着时,他怕孩子冻着、饿着、生病——这份炽热的父爱,藏在“踏地恐土痛”的小心翼翼里,藏在“斓斑昔婴衣”的念念不忘里,比他任何一句“硬语”都更能打动人。
有人说,孟郊的人生是一场悲剧——孤贫半生,科举三试,仕途困顿,晚年丧子,活得太苦。可他们没看见,孟郊的情感宇宙里,藏着最炽热的光。
他对母亲的孝,不是“卧冰求鲤”的传奇,是“临行密密缝”的陪伴;他对孩子的爱,不是“孟母三迁”的刻意,是“踏地恐土痛”的温柔。他这辈子,对自己“狠”——苦吟到手指流血,对命运“倔”——落第三次还不放弃,可对亲人,他把所有的热都给了他们。
他的“寒冰”,是对底层苦难的清醒,是对命运不公的反抗;他的“炽热”,是对母亲的牵挂,是对孩子的疼爱。这两种情感在他身上交织,才让他的诗有了温度——《游子吟》的暖,《杏殇》的痛,都是他最真实的心跳,是不管过多少年,都能让我们想起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孩子,想起那些藏在日常里的、最珍贵的爱。
如今,洛阳的杏树早就不在了,武康的柴门也换了新颜,孟郊的诗还在——“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愧疚,“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的温柔,还在我们心里。他就像一个沉默的父亲、一个孝顺的儿子,站在唐朝的风里,告诉我们:不管生活多苦,不管命运多冷,心里的那份热,永远都不能凉——因为那是母亲的针脚,是孩子的笑声,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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