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日光灯管已经有些年头了,它开始逐渐老化,发出的光芒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明亮。投射在桌面上的光,带着些许昏黄的色调,仿佛在微微颤抖着,给整个房间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
我静静地坐在桌前,指尖捏着一张打印出来的退休倒计时表。这张纸看起来有些单薄,上面的数字却显得格外刺眼。我用铅笔在“1年4个月零12天”那行字上反复划着圈,每一次的落笔都像是在我的心上又刻下一道印记。
桌子上摊开着两叠纸,左边那叠是家人为我拟定的退休计划。春天去云南拍摄美丽的梯田,夏天在老家的院子里种下一串串葡萄,冬天则到温暖的海南租一个小公寓躲避严寒。每一条计划都被用红笔标记上了“必做”,似乎在告诉我,这些都是我退休后应该去实现的美好愿望。
然而,右边那叠纸却是一张空白的便签,上面只写了“发挥余热?”这四个字。问号的墨水似乎被晕开了一些,就像我此刻那颗没着没落的心一样,让人感到有些迷茫和不安。
再过一年多,我就要从这所教育部直属的 211重点大学退休了。这所学校在教育领域享有盛誉,培养了无数优秀的人才,而我也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职业生涯。
每月我将领取一份不算低的退休金,这对于许多人来说,已经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生活状态。毕竟,能够在退休后拥有稳定的收入,意味着可以过上相对安逸的生活,无需为经济担忧。
然而,当我真正思考起退休后的生活时,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感。旁人或许会认为,游山玩水、带孙子是一种幸福的生活方式,但对于我来说,这样的日子似乎缺乏一种真正的满足感。
年轻时,我总是怀揣着雄心壮志,渴望在自己的领域里干出一番大事业。我努力工作,撰写了几本行业报告,也获得了几张奖状,但这些成果在我眼中,似乎都只是表面的荣誉,并没有真正“扎进土里”,留下深刻的印记。
我静静地坐在窗前,凝视着窗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树。秋风萧瑟,树叶被卷得打旋,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无常。看着这片片落叶,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其中的一片,即将飘落地面,却不知道该飘向何方。
“鹿鸣老师在吗?”
敲门声来得突然,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我抬头,看见个穿藏青色中山装的老人站在门口,头发白得像染了霜,却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副黑框老花镜,镜片后面的眼睛亮得惊人,手里紧紧攥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包角都磨出了毛边。
是李元康教授。
我赶紧起身迎过去。李教授是苎麻行业里的老泰斗,主攻苎麻行业全产业链研究,今年快八十了,早就退休,却比在职时还忙。以前为了项目立项,争取政府科技经费扶持,来办公室找过我几次,后来我派驻外地研究院,就与他断联好几年了,与他也没深交,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找我。
“李老师,您怎么来了?快坐,我给您倒茶。” 我一边让座,一边给他倒水。
“不喝了不喝了,耽误不起时间。” 李教授摆了摆手,一屁股坐下,帆布包 “咚” 地扔在地上,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一沓厚厚的资料,封面上印着 “苎麻” 两个黑体字。他往前凑了凑,老花镜滑到鼻尖,眼神却像探照灯似的锁着我:“鹿鸣,知道你快退休了,正琢磨往后的日子是吧?”
我愣了愣,点头:“是,正瞎想呢。”
“别瞎想了!” 李教授突然提高声音,手在帆布包里翻得哗哗响,“跟我干苎麻!这事儿比你去云南拍梯田有意义一万倍!”
他从包里抽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推到我面前。照片里是片望不到边的田地,绿油油的植物长得齐腰高,几十个农民戴着草帽在地里忙活,远处矗立着几栋红砖厂房,门口挂着 “国营苎麻纺织厂” 的牌子,阳光洒在厂房顶上,亮得晃眼。
“这是 1987 年,湖南益阳的苎麻基地。” 李教授的手指在照片上摩挲,声音软了些,“那时候全国苎麻种植面积 700 多万亩,加工企业几千家,光出口到美国、西欧的苎麻布,一米 63 英寸 36 公支纱的,能卖 15 块。你知道现在换算成现价是多少吗?45 倍,650 块一米!”
我盯着照片,心里咯噔一下。650 块一米的布,现在想都不敢想。
“可你再看这个。” 李教授又抽出一张打印纸,上面是他手写的统计表,字迹工整得像刻出来的,“现在全国苎麻种植面积只剩十几万亩,加工企业就十几家,在整个纺织品市场里占比 0.3%,快被人忘了!”
他的声音又提了起来,手拍在桌子上,茶杯里的茶水都溅了出来:“鹿鸣你知道苎麻是什么吗?是咱们中国的国宝!跟丝绸、茶叶、中药并列的四大国宝!六千多年前,咱们的老祖宗就用苎麻纤维做衣服了,高官穿丝绸,百姓穿苎麻,丝绸之路里运的不光是丝绸,还有苎麻!可现在呢?棉花是从印度引进的,才 500 多年历史;化纤是从西方来的,才 100 多年;结果倒好,人家靠工业化生产把成本压下来了,咱们的苎麻还在用手工,后来学绢纺、毛纺的工艺,流程长不说,成本是棉产品的三倍,还排一堆脱胶废水,污染得厉害!”
李教授越说越激动,胸口起伏着,从包里又掏出几页剪报,有《人民日报》的老报道,有行业期刊的分析文章,还有些外文报纸的翻译件。“你看这个,日美西欧故意打压咱们的苎麻,把价格压得只剩原来的五分之一,出口量掉得像瀑布!企业全亏损,只能关厂,农民不种苎麻改种棉花,苎麻就这么一步步被棉和化纤挤垮了!”
他一脸凝重地将剪报推到我面前,那股疼惜之情仿佛要溢出来一般,让我不禁为之一震。我定睛看去,只见那些剪报上的内容都是关于一种作物的,而他口中所说的“宝贝”,想必就是指这种作物了。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些资料,手指轻轻触碰着纸页,仿佛能感受到李教授无数次翻阅它们时留下的痕迹。这些纸页已经有些磨损,边角处微微卷起,显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