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姬炎闭上眼,深深吸气,努力将那份几乎要破胸而出的躁动与不甘一点点压回心底。他紧锁的眉宇渐渐松开,眼底最初弥漫的迷茫与惶惑,如同晨雾遇初阳,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悄然取代。他终于动了,脚步异常稳定地向前迈出一步,落地无声,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双手抬起,郑重其事地揖礼躬身,小臂因极度用力而绷得如铁条般笔直,凝聚着无比的恭敬与恳切。他开口,声音初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但那并非源于怯懦,而是源于对自身微弱力量的清醒认知,以及不甘于此的强烈渴望:“先生明鉴,那圣人笔神威盖世,小子在它面前,实在渺小如尘,无异于蜉蝣撼树,螳臂当车。若……若蒙先生垂怜,赐下一件能与之周旋的灵宝,此恩此德,小子没齿难忘!”
话音落下,余音在空旷的祠堂中轻轻回荡。他那双原本就明亮的眼眸,此刻更是燃起了不屈的火焰,犹如两颗投入暗夜的寒星,熠熠生辉,带着无比的真挚与期盼,牢牢望向那隐于阴影深处的老者。
老者缓缓抬起头,昏黄的烛光流水般倾泻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却丝毫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底——那双眼,宛如沉在万载古潭底的黑曜石,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仿佛能映照万物,将姬炎心底那点炽热的渴望、无法掩饰的忐忑、乃至那份孤注一掷的决绝,都洞察得清清楚楚,无处遁形。
他喉间滚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那叹息声裹挟着祠堂内沉积了数百年的香火与寂寥,幽沉地在大梁间萦绕、扩散。“哦?欲寻克制圣人笔的灵宝?”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你这娃娃,倒是给老夫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他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掠过供桌上那盏长明灯,跳动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瞳仁里投下两点摇曳的光影。“这至圣山中,原本供奉着夫子遗下的四件灵宝,正是那‘笔墨纸砚’。”他的声音变得悠远,仿佛在追溯一段湮没在时光长河里的传奇,“想当年,夫子于此伏案穷经,这四件凡物日夜浸润圣贤文思,吞吐山川灵气,历经千载,方得灵性,终成护佑一方的至宝。”
言至此处,他话音微顿,似在品味那遥远的余韵,语气中平添了几分沧桑与感慨。“笔、墨、纸三宝,早在数百年前,便被山脚下那三座书院恭请而去,如今皆是镇院之基,等闲难得一见。至于那最后一方砚台嘛——”
他话音戛然而止,如同指尖轻触一段尘封的记忆,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审慎:“如今,暂由老夫这朽骨,代为看守。”话锋至此,他倏然抬眼,目光如电,直刺姬炎,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锐利,仿佛能劈开一切虚妄,“不过,老夫先前有言在先,你有开口之权,然老夫……亦有抉择之意。”
语毕,他不再理会姬炎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希望之火,漠然转身,步履沉稳如山,走向那把浸润了岁月痕迹的古朴圈椅。他缓缓坐下,将膝头那卷书再次捧起,枯瘦的指尖翻动书页的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慰婴孩,生怕惊扰了沉睡其中的千年魂灵。书页掀动间,一缕清冷而陈旧的墨香悄然逸出,与祠堂内缭绕的香火气缠绕在一起,氤氲出奇异的气氛。他低垂着眼睑,目光如铁被磁石吸引般,牢牢锁在泛黄的字里行间,长长的银白睫毛在苍老的面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已将身外的一切祈求和命运的交织,都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此刻,唯有这书页间承载的亘古智慧,才是他愿意栖身的全部宇宙。
姬炎心尖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几乎停滞了跳动。方才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的焦灼与不安,瞬间如决堤潮水般汹涌反扑,将他淹没。他眼中那点因希望而亮起、如星子般的光芒骤然熄灭,随即又被一种近乎慌乱的火焰所点燃;原本挺直的脊背像是陡然承上了千斤重担,不自觉地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而急促。先前因砚台消息而燃起的一缕微光,此刻竟摇曳欲灭,这瞬息间的命运起落,让他感到一阵眩晕,连垂在身侧的指尖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前抢出一步,身形微晃,声音像是从齿缝和喉咙深处艰难挤出,裹挟着无法掩饰的急切与卑微的恳求,连尾音都带着颤:“先生!那……那小子要如何才能得到那方砚台?”他深深躬身,姿态放得极低,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渴望与决心都灌注在这一礼之中,“恳请先生明示!纵是刀山火海、九幽黄泉,只要先生指明道路,小子也绝不退缩,万死不辞!”
话音未落,他的胸膛因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着,眼底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炽热渴望,仿佛老者此刻即便指向悬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然而,老者却仿佛全然沉浸于字里行间的世界,对他这番焚心蚀骨的急切未显半分动容。那捏着泛黄书页的指尖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优雅的轻柔,只听“哗啦”一声轻响,宛如秋叶落地,一页承载着岁月与墨香的纸张被缓缓翻过,空气中弥漫的陈旧墨气似乎也随之浓郁了几分。他依旧眼帘低垂,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牢牢系在那些竖排的文字上,连头颅都未曾抬起一分。他的声音平淡得如同祖师祠堂内亘古不变的寂静,不起丝毫涟漪:“看书。”顿了顿,才补充道,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陪老夫在此地,安心看书。”
他枯瘦的指尖在书页某处轻轻点了点,像是在强调某个无关紧要的注脚,又像是在进行一个随意的标记:“或许,等到有一日,你将这里的书看明白了,看进去了,那方砚台,自然便可给你。”
这话语轻飘飘的,落入姬炎耳中,却无异于一块万钧巨石轰然砸进他翻腾的心湖,瞬间激起滔天巨浪。他原本紧绷如弦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缩,脑海中一片嗡嗡作响——他曾设想过无数种艰难险阻、考验磨砺,却唯独不曾料到,老者提出的条件,竟是如此简单,又如此莫测的……“留下来看书”。
可这个念头刚起,便被他自己按下了。姬炎心下凛然:这位老者既能执掌人王殿,眼界、心性又岂是常人所能揣度?他一句轻飘飘的“看书”,背后恐怕远非字面之意那般简单。这看似随意的安排,或许正是一重更深沉的考验,看他有无静心之质,耐性之格,乃至悟性之基。
想通此节,先前那点因未知而生的慌乱,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心底反倒透进一丝光亮,生出几分清明与坚定——无论前路为何,只要有一线机缘能触碰到那方砚台,他就绝不能在此退缩。
他眼中原本因疑虑而稍显黯淡的光芒,重新凝聚起来,虽不似初时那般灼热外放,却更添了几分历经思虑后的沉静与坚韧。姬炎缓缓吸了一口气,将胸腔内翻腾的思绪尽数压下,身形挺直,再次郑重拱手,声音平稳而清晰:“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小子……明白了。”
说完,他转身走向那鳞次栉比、高耸及顶的书架。架上典籍浩如烟海,每一册都似承载着一段沉寂的岁月,书脊上镌刻的文字仿佛都在无声地呼吸。他极为小心地取下一卷,指尖拂过封面时,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拭去那层积淀了时光的薄尘。随后,他走到祠堂角落那个略显陈旧的蒲团旁,敛衣正坐,将书卷轻轻摊放在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