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本是诡麓书院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一场志在必得的猎杀。他们算尽姬炎孤身无援,欲将这头困兽逼入死地,一泄积年怨毒。可谁也未料到,命运之轮于此轰然偏转。那看似缜密的杀局,竟如残烬中的蛛网般崩裂溃散。一场预想中的围猎,彻底失控,沦为单方面的、毫无怜悯的血色屠戮。
姬炎伫立在尸山血海之间,宛如自九幽地狱踏血而归的修罗。他手中紧握的天乩剑仍在不断滴落鲜血,猩红的血珠沿剑身纹路蜿蜒而下,如同一条条垂死挣扎的血蛇,每一滴都沉甸甸地浸满了他刻骨铭心的痛与恨。曾几何时,他眼中还漾着三分悲悯、七分温润,似能容纳人间一切苦难;而今,那点温润早已被滔天恨意吞噬殆尽,只剩下冰封千里、锐利如刃的凛冽杀意。那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如淬毒寒刃,直刺在场每一个人的心房,冻结了他们最后一丝挣扎的勇气。
姬炎的内心正历经着一场无声的崩毁。过往记忆如狂潮般汹涌袭来:家族覆灭时的冲天烈焰,婕妤师姐临终前破碎的叮咛,清窈合眼时那一抹凄楚却带笑的唇角……每一幕都似利刃,反复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生命中路过的许多人,如流云易散,而有些身影却化作沉重锁链,日夜箍缚着他的神魂,令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痛楚。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无数无形之手狠狠撕扯,唯有敌人飞溅的鲜血、凄厉的惨嚎,才能稍慰这片几近荒芜的焦土,才能让他从这彻骨的疯狂中触摸到一丝存在的实感——他还在挣扎,还在复仇,还不曾倒下。
下一刻,姬炎的身影如鬼魅般倏忽而动。他足尖轻点断碑残垣,竟未发出一丝声响,唯有玄色衣袂在腥风中猎猎飞扬,划出一道道幽寂而致命的弧线。他眼底炽火翻涌,却又被一层冰冷的漠然压抑;每一剑挥出,都似斩断一截往事,那些纠缠不休的怨与念,尽数化作天乩剑上吞吐不定的凛冽寒芒。
剑风凌厉,破空之声先于疼痛抵达,如惊雷骤落,瞬息之间便撕裂生命。有人惶惶举盾欲挡,却见剑锋如毒蛇寻隙,精准穿透法器间隙,直取咽喉。他们瞳孔中最后的映像,是不断放大的剑光,随即沉入永恒的黑暗。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姬炎衣袍上,宛如雪地中绽开的红梅,诡艳而凄厉。
圣人塚旁的枯草早已在岁月中风干蜷曲,此际却被滚烫的鲜血重新浸透,一簇簇暗红触目惊心,如同大地被强行喂以血食,每一滴落下都似无声的哀嚎。姬炎踏过血泊,草叶上黏腻的血珠沾湿靴履,他却恍若未觉。唯有持续不断的杀戮,才能宣泄那几乎将他焚毁的怒焰。
残肢与断刃在剑风中四散迸飞,有的尚且连着半幅衣襟,有的仍嵌着碎裂的法器,如残破的纸鸢般撞上碑石、滚入草丛。生命在剑锋掠过的瞬间便化作血雾,细密的血珠混杂着内脏的腥气与金属的锈迹,凝成令人窒息的恶浊。地面如饥渴的巨口,贪婪吞噬着横流的血液,坑洼处积存着粘稠的暗红色,仿佛整片土地都在默然享用这场血腥的献祭。
“铮——”“咔嚓——”一件件法器在天乩剑下接连崩毁。青铜鼎碎裂四溅,玉如意断为数截,宝剑残骸嵌入焦土。破裂之声清冽刺耳,在空旷的塚地间反复回响,既似为亡者奏响的安魂曲,又像命运发出的冰冷嘲弄。最后一名弟子颓然倒地时,他手中的罗盘仍在徒然旋转,指针疯狂摇摆,最终定格于“死”位,随主人一同寂灭。
当最后一缕生机消散于风中,姬炎的剑势倏然凝止。天乩剑尖的血珠缓缓汇聚、滴落,“哒”的一声轻响,在青石上晕开一小片暗红。他玄色的衣袍已被血与风浸透,于肃杀中猎猎作响。整座圣人塚再归死寂,唯有哀风穿过断碑的呜咽,似在低语方才的惨烈。
姬炎垂眸望向手中长剑。剑身映出他苍白的面容,眼底空茫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可若细看,潭底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栗。他仿佛遥望着远方的星辰,又似回望着再也无法触及的过往——这场杀戮赢得彻底,却未能驱散他心中盘踞的阴霾。天乩剑锋仍残留着余温,那是鲜血的温度,也是孤独烙下的印记。
他就这样默立着,如同一尊被血与冰封存的塑像,在这片人间炼狱中与自己的执念对峙。
许久,他缓缓走向公孙婕妤的墓碑,以衣角拭净其上溅落的血点。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珍宝上的尘埃,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惊扰沉眠的梦。他俯下身,指尖轻抚过冰凉的碑面,如同许多年前抚过她月白的裙裾。无数未诉之语、难言之痛,尽数敛于这无声的触碰之中。
梦碎湖畔的垂柳已悄然抽出了新绿,微风过处,万千柳条如思念般悠悠荡开,轻拂过他面颊时,竟带着几分熟悉的、恍如隔世的温柔。姬炎怔怔地望着那摇曳的绿帘,眼眶骤然一热——从前,小师妹公孙蕊婷总爱在他凝神练剑时,悄悄绕到身后,用她那柔软的小手轻轻扯他的衣角。那触感,正如此刻的柳枝,温暖而轻盈,叫他心头涌起一阵酸楚的悸动。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一条鹅黄色的丝带。丝线在澄澈的阳光下泛着细腻而温润的光泽,仿佛仍萦绕着她发间那缕淡淡的兰花香。他喉间哽咽,动作却极轻极缓,小心翼翼地将丝带系在低垂的柳枝上。系好的丝带随风袅袅起舞,宛如蕊婷当年提着裙摆、追逐蝴蝶时那天真烂漫的身影,再一次于眼前翩跹。
随后,姬炎步履沉缓地踱至湖边。湖水极清,可清晰望见游鱼摆尾、水草摇漾,却也无情地映出他眼底密布的血丝与深藏的悲戚。他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只残破的纸风车,木质的骨架早已开裂,彩纸也褪尽了鲜亮。这风车,本是他当年欲送却未送出的礼物,在不经意间找回,如今又再次送出,仿佛这便是天意使然。
他嘴角牵起一抹极淡却无比苦涩的笑,深吸一口气,忽然扬手将风车掷向湖风之中。风车借着气流簌簌转动,发出细碎而孤单的哗啦声,如一羽褪色的梦,越飘越远。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一点残彩,直至它化作天际一粒渺茫的光点,彻底融入苍茫。
泪水再忍不住,无声地滚落,砸在如镜的湖面上,漾开圈圈涟漪,仿佛岁月无声的叹息。他望着涟漪散尽的水面,低声喃喃,似说与她,又似说与自己:“小师妹,若不曾相遇,或许便可各自安好……只愿轮回漫漫,你我莫再相逢。”
就在这时,四周流动的风倏然凝滞,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层层压实,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如浸水中——那是凝如实质的杀意,比暴风雨前的死寂更令人窒息,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地为之收紧。
三道漆黑的身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在姬炎身后凝聚,没有一丝征兆,仿佛三座自九幽拔地而起的玄铁山峦,沉重威压扑面而来,几乎令人膝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