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这一遭,恐怕……是真的踏进了一场深不见底、万劫不复的诡谲漩涡之中。
夜幕低垂,无量山被笼罩在一片深邃的寂静之中,万物仿佛都屏住了呼吸,连风也怯于打破这沉重的安宁,只在远处林梢间低徊。姬炎独自坐在跳跃的篝火旁,橘色的火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石壁上,摇曳如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他举杯独酌,烈酒入喉,灼热之感一路蔓延,却始终化不开胸中那团郁结的愁云与深埋的思念。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熹微的晨光一点点浸润墨色的天际,他才缓缓起身,抖落一身疲惫与露水,再度踏上那条似乎永无尽头的找寻之路。
连日来,他攀过湿滑陡峭、布满青苔的断崖,蹚过冰冷刺骨、流水湍急的山涧。风雨交加,将他那身玄色衣袍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袖口与领口早已凝结着灰褐色的泥垢。山风裹着冷雨抽打在他的面颊上,如无数细密的冰针,带来阵阵刺骨的寒意。然而,公孙清窈的踪迹却如同被重重山雾吞没的星光,渺茫难寻。他踏遍层峦叠嶂,询遍散居的山民,回应他的却只有扑面的寒风雨露,和一日深过一日的怅惘。
“罢了……”
望着眼前又一望无际、云雾缭绕的原始林海,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自他喉间溢出。连日奔波积攒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几乎淹没了他的意志。他靠在一棵苍劲的老松树干上,松针上积聚的冰冷雨水霎时簌簌落下,打湿了他的肩头,激起一阵寒颤。
就在他万念俱灰,几乎要放弃这徒劳的搜寻时,眼角余光忽然敏锐地捕捉到——前方密林深处,似乎有一角褪了色的朱红檐牙,在苍翠的枝叶掩映间悄然显露。
姬炎拨开半人高的荒草,缓步向前。眼前朽坏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绵长低吟,如同一位垂暮老者不堪重负的叹息。残存的墙壁上,斑驳的彩绘依稀可辨——飞天衣袂翩跹,祥云流转生姿,可这一切早已被风雨蚀去了鲜妍,只剩一片模糊的辉煌旧影。正殿梁柱倾颓大半,断裂的木椽间钻出丛丛野草,倔强地朝向天空。阳光从破损的窗棂漏入,在满地残砖碎瓦上切割出支离破碎的光斑,恍若时光的残片,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过往。
东侧亭苑早已亭盖无存,唯余四根石柱孤寂伫立,枯藤缠绕如哀悼的黑纱。柱础上原本精美的莲花纹被岁月磨去了棱角,温柔尽褪,只余沧桑。最令人心头发沉的,是殿内碎裂于地的佛像——面目已残,手臂断落,唯有低垂的眉眼中还存着一丝悲悯的痕迹,静默地凝视着尘世的荒芜。
姬炎的目光如孤雁巡弋,细细掠过这片被遗忘之地,最终定格在西北角——一方石碑半埋土中,只露出沧桑一角。他俯身下去,拂开积年的浮尘与枯叶,“无量寺”三个深镌的篆字逐渐显露。笔锋苍劲如铁画银钩,依稀可见昔年盛景,可如今碑身裂痕纵横,青苔自缝隙间钻出,如同岁月刻下的一道道泪痕。
“无量寺……”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抚过碑石冰冷的表面,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蓦地撞入胸腔。公孙清窈下落不明,早已像一块沉石压在他心头;而此刻,这座与“无量学宫”仅一字之差的古寺,恍若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
是巧合,还是命运的暗示?那些长眠花海的弟子、惨死于石林的吴师兄,还有眼前这座荒寂的废寺……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翻涌,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悄然串联。
也许,这条看似山穷水尽的找寻之路,并未真的走到尽头。
一阵清脆的笑声陡然划破了古庙的死寂——那笑声如初春解冻的溪流,撞击着残留的冰棱,又似一串散入风中的银铃,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粹与明亮,竟穿透残破的殿墙,直直撞入姬炎空茫的内心。
方才还被颓唐笼罩的他猛地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在暖融融的阳光中,三个小小的身影正嬉笑着追逐一只粉蝶。穿蓝布短褂的男孩高举狗尾草奔跑,扎双丫髻的小姑娘笑倒在瓦砾间,沾满泥土的赤脚仍欢快地晃动着。他们的笑声如同被揉碎的阳光,洒在斑驳的墙垣与枯槁的藤蔓上,连那尊残破佛陀低垂的眼缝里,仿佛也落进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姬炎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竟被这天真烂漫的一幕抚平了些许。在这荒芜之地,怎会有孩童嬉戏?
他放轻脚步走近,刻意将声音放得柔和,生怕惊扰了这份意外的生机:“小朋友,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玩耍?”
蓝褂男孩倏地停住脚步,转过头来,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小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却格外认真:“大哥哥,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呀!”他挥了挥手中的狗尾草,继续说道,“不住在这里,我们还能去哪里呢?娘亲说……寺院外面都是坏人。”他顿了顿,目光里忽然多了几分警惕,小声问道:“大哥哥,你是坏人吗?”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骤然投入沉寂的心湖,瞬间漾开千层波澜。姬炎的呼吸蓦地一滞,他望着男孩那双纯净又不设防的眼睛,喉间仿佛被什么柔软而沉重的东西堵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坏人?世间的善恶,在孩子眼中如此分明,可在成人的世界里,好与坏、是与非,又何曾有过清晰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