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年代 第一卷 第12章 风雨夜归人(1/3)

两年后的黄昏。

雨,下得像天漏了个窟窿。

不是那种江南常见的、缠绵悱恻的毛毛雨。

是深秋的冷雨,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噼里啪啦,没个消停。

天空闪过一道闪电。

公安局那两扇黑沉沉的大铁门,“哐当”一声后关上。

一个高大黝黑的男人立在门前,双目直直的看向深夜。

他叫吴宏海,手里就提着一个破网兜。灰绿色的尼龙绳,边缘都磨得起了毛刺。

里头胡乱塞着两件辨不出颜色的旧单衣,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还有一个硬邦邦的、啃了一半的杂面窝头。

这就是他在里头熬了七百多天,换来的全部家当。

雨水顺着打绺的、油腻腻的头发往下淌,流进脖领子里,冰得他一哆嗦。

他抬起手,胡乱抹了把脸。雨水混着眼角不知是水还是别的什么,又咸又涩,糊住了视线。

手背上那道蜈蚣似的疤,被冰冷的雨水泡得发白、发胀,像条丑陋的死虫子趴在那里。

自由了。

这两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又带着一种虚浮的、踩不到底的轻飘。

街对面,昏黄的路灯在瓢泼大雨里挣扎着,光晕模糊成一团。

雨幕像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帘子,把远处的锦绣里家属楼那片熟悉的灯火,隔得朦朦胧胧,像是隔着一片汹涌的海。

回去?

吴宏海喉咙里发出一点嗬嗬的声响,像破风箱。回去?回去看老东西那张死人脸?还是看那些街坊邻居躲瘟疫似的眼神?

他攥紧了破网兜的绳子,尼龙绳勒进指节,生疼。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上的肌肉一棱一棱地鼓起来。

雨更大了,砸在头顶的瓦檐上,汇成一股浑浊的水流,瀑布似的浇在他脚边的泥地上,溅起冰冷的泥点,打湿了他那条同样辨不出本色的单裤裤脚。

他猛地一低头,肩膀缩着,冲进了雨幕里。

雨水瞬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破布鞋踩在积水里,噗嗤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冰窟窿里。冷,冷得骨头缝都透着寒气。

“哟!这谁啊?瞧着面熟?”

一个尖细的、带着明显恶意的声音从旁边小卖部的雨棚下传来。

吴宏海脚步没停,甚至没扭头看一眼。他知道是谁,街尾那个整天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嘿!哑巴啦?吴大公子?哦不对不对,”那声音拔高了,带着刻毒的兴奋,“是吴大劳改犯!出来啦?里头饭食咋样啊?比咱棉纺厂的细粮白面香不?”

“哈哈哈!”雨棚下爆发出几声哄笑。

吴宏海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头顶,握着网兜的手攥得更紧,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他强迫自己加快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恶心的声音。

“呸!劳改犯!晦气!”一个半大小子,大概是二流子的跟班,故意从旁边积着脏水的小水洼里猛跑过去,泥浆子“哗”地溅起老高,全泼在吴宏海本就湿透的裤腿上,留下大片肮脏的黄黑色斑点。

泥点子冰凉,带着垃圾的腐臭味。

吴宏海脚步猛地顿住。

雨水顺着他低垂的额发往下淌,遮住了眼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那个正得意地回头冲他做鬼脸的半大小子。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又像荒野里饿急了的狼。

半大小子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鬼脸也忘了做,被那眼神吓得一缩脖子,哧溜一下钻回了雨棚下。

吴宏海没动。他就那么站着,任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泥点,冲刷着裤腿上那片恶心的污迹。

过了好几秒,他才像一具生锈的机器,重新迈开腿,一步一步,沉重地往前挪。

脊梁骨挺得笔直,像根插在泥水里的标枪,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僵硬。

锦绣里的灯光近了。

隔着雨幕,能看到筒子楼黑洞洞的窗口,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只有零星几扇窗透出点昏黄的光。

快到院门口了,他甚至能看到自家那扇熟悉的、刷了绿漆的门板轮廓。

脚步,却越来越沉。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他停在离院门还有十几米远的一个堆满杂物的墙角阴影里。雨水顺着破旧的砖墙往下淌,在他脚下汇成一小股浑浊的溪流。

他靠着冰冷湿滑的墙壁,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冷的,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和…怯懦。

回去?推开那扇门?迎接他的是什么?是老头子砸过来的茶杯?还是邻居们扒着门缝的指指点点?是马兰花那张刻薄的嘴?还是……林秀云那平静得让他心慌的眼神?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喘不上气。

他猛地抬起手,狠狠一拳砸在粗糙的砖墙上!

“砰!”

闷响被雨声吞没。指骨瞬间传来钻心的疼,皮肉绽开,血丝混着雨水,在灰黑的砖面上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暗红。

还不够疼,远远不够。

他像头困兽,在狭窄的墙角里焦躁地转了个圈。

目光茫然地扫过雨幕,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他需要喘口气,需要找个地方,把这身湿透的、散发着霉味和屈辱的皮囊晾一晾。

去哪儿?

脑子里一片空白。

雨水流进眼睛,涩得发疼。

他下意识地朝着跟锦绣里相反的方向走,漫无目的,脚步踉跄,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水里,踩在坑洼不平、被雨水泡软的路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