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年代 第一卷 第1章 会跳的青蛙(1/3)

昨天的锦绣棉纺厂表彰大会依然余音袅袅,状元加厂花林秀云成了话题的中心。

但一些心思活络的人已经眼睛朝外,探索“解放思想”的意义了!

听过老黄牛叫吗,哞……

对,棉纺厂的下班铃声就这个味,后音绵长,一股骚味。

哞声响起……

女工们马上松弛下来,青春的激情四射,七嘴八舌的开始嚷嚷,你大爷,她后妈的,笑声不断。

像是一下子从暮年回到了青春激情的时代,太蒙太奇了……

然后各自揉着发僵的腰,甩着酸麻的胳膊,争先巩后的走出这个看似保障生活的囚笼。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机油混着棉絮、汗水酌着身体上说不清的酸臭味,这年头洗澡都很奢侈的。

厂花加状元林秀云直起腰,后背的骨头“咔哒”轻响了一声。

二十五岁,正是鲜亮的时候,可常年三班倒的纺织厂挡车工生活,还有家里家外连轴转的操劳,早把那份水灵磨得只剩下温婉轮廓下透出的韧劲儿。

她抬手抹了把额角,昨天的状元惊喜并没有让她感觉到生活的甜蜜。

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熟练地弯腰,手指头在机器肚子里飞快地拨弄几下,把最后一点线头捻断、理清,又检查了一遍梭子,这才直起身。

“秀云,还不走?”李红梅的大嗓门从旁边机台传来。

刘红梅是她最好的闺蜜。

她正麻利地收拾东西,脸上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兴奋。

“就走。”林秀云应着,目光扫过李红梅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底,那里露出一小角鲜艳的碎花布头,不是厂里的料子。

她没点破,只笑了笑。红梅男人陈志远在厂办,脑子活,路子野,总能弄点新鲜东西。

走出车间大门,冷风刀子似的迎面刮过来,带着湿漉漉的寒气。

冬雨刚歇,地上汪着水,映着厂区昏黄路灯的光,坑坑洼洼。

林秀云缩了下脖子,把蓝布工装外套的领子使劲往上提了提,盖住半张脸,只露一双眼睛,清亮,带着点疲惫的沉静。

脚步踩在泥水地上,啪嗒啪嗒响。

穿行在同样下班、裹着臃肿冬装的人流里,朝着厂子后头那片低矮拥挤的红砖房家属院走去。

那地方有个名儿,叫锦绣里。

名字挺好听,里头塞着的,是厂子里几百户人家的烟火气、鸡毛蒜皮,还有日复一日碾过去的平淡日子。

一路走过,招呼声不断。

“秀云回来啦!”

“状元娘子,今儿可得加个菜啊!”

她微笑着回应大家。

刚拐进三号楼那道堆满蜂窝煤和旧木箱的狭窄入口,一个小小的身影炮弹似的冲了过来,带着一身寒气,一头撞进林秀云怀里。

“妈!”儿子周小海仰着小脸,鼻尖冻得通红,像颗小樱桃,眼睛却亮晶晶的,“你可回来啦!”

林秀云赶紧蹲下,用冰凉的手捧住儿子冻得发凉的小脸蛋,使劲搓了搓:“小海!不是让你在屋里等吗?冻坏了咋办?”

她解开自己那条旧得发硬的灰色羊毛围巾,一圈圈缠在儿子细瘦的脖子上,几乎把他半张脸都包了进去,只露出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

“屋里闷!”周小海瓮声瓮气地说,小手却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

“哟!林家嫂子,回来啦?”一个带着明显腔调、又尖又利的声音斜刺里插进来。

林秀云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她抱起儿子,直起身。

果然,二楼楼梯拐角那个小小的公共水龙头边上,马兰花正佝偻着腰在刷一个搪瓷痰盂。

她裹着件辨不出原色的旧棉袄,头发用几根黑卡子胡乱别在脑后,几缕花白的碎发被水汽贴在额角。

她停下动作,浑浊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林秀云脸上、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她那个扁塌塌的工具包上,嘴角撇了撇,拖长了调子:“啧啧,瞧瞧你家小海这脸冻的!要我说啊,还是你家建刚本事大,这大冷天的,又钻哪个机器底下‘救火’去了吧?这劳模啊,当得可真够‘扎实’!”

这话听着像是夸,可那股子酸溜溜、等着看热闹的味儿,隔着水汽都呛人。

马兰花是锦绣里有名的“喇叭花”,啥事经她一传,保管添油加醋,面目全非。

前阵子林秀云偷偷帮街道小厂改了两件衣服,换了几张粮票的事,就是她嘴里“林家媳妇不安分,想学南方搞资本主义尾巴”给嚷嚷出去的。

林秀云心里像被根小刺扎了一下,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只淡淡回了句:“马大姐,忙着呢。”

她没接话茬,抱着儿子侧身从马兰花旁边挤过,踏上通往三楼那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身后,马兰花刻意拔高的、跟邻居搭话的嗓门又响了起来,不用听也知道在编排什么。

“妈,”小海把脑袋从围巾里钻出来一点,凑到林秀云耳边,热气喷在她冰凉的耳垂上,小声告状,“马婶刚才跟楼下王奶奶说,说你挣外快,胆子大,厂里知道了要罚你,还说爸爸只会修破机器…”

林秀云抱着儿子的手臂紧了紧,没说话,只是加快脚步爬上三楼。

走廊里光线更暗,各家门口堆着煤炉、白菜、腌菜坛子,挤挤挨挨。

自家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虚掩着,门框上挂着块写着“光荣之家”的小木牌,漆都快掉光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热油和饭菜的香味从门缝里飘出来,暂时驱散了走廊里的阴冷和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