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却丝毫不为所动。一郎先生现在的这付尊容,正是日本极右翼的图腾,也是这位精神领袖的绰号由来:神奈川癞蛤蟆。
“‘芝罘射鲛……玉符两半……’。”阴阳师心中默念着天书般的语句。“可不敢一语成谶啊。”他脱口喊了出来出。顿时,一股刮骨的寒气逼住他小腹,恼人的溃疡性结肠炎又来了。
作为极右翼势力公开的领袖级人物,他当然恰如其分地知道一些天皇的天机。
那还是在六百多年前了,“遇梅则止”这四字偈语,在建仁寺雪村友梅的塔头底部的砖雕上被发现后,无数高僧大德冥思苦想多少代,却终不得要领。直到十几年前,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里,神奈川边的一眼枯井中,一只人形蛤蟆慢慢从井底站立起来,是的,它不是别人,正是闭关修炼三年的一郎先生——极右翼真正的精神领袖。只见水气氤氲中,一郎口吐五彩莲花肥皂泡,项上天灵恰如醍醐灌顶,一股子茅塞顿开的冲动已难以抑制。他只见眼前数座浮屠飘荡,那七层宝顶者却正是雪村法师的塔头。塔下宝池虽为枯山石,却只见祥云朵朵,曲水环绕,盏盏琼觞飘摇而至。一郎一场大梦乍醒,他一咕噜爬起身来,连夜奔至建仁寺,哐哐哐地砸开了山门。
可不是吗?雪村法师塔头下的枯山水,其形制果然与古籍善本中晋唐的曲水流觞别无二致啊。
好一个“遇梅则止会流觞”。
接着,这一郎先生神差鬼使般,又在建仁寺双龙图匾额的后面神奇地抠出一行蝇头小楷:“芝罘射鲛唤真人”。
阿倍收住思绪。窗外的思出横丁已是满街的醉意浓浓了。
“先生,‘玉符两半有阴阳’,”他满脸堆着笑容问道。“就是这句,是在《金山盛迹图》上找到的吧?”
一郎先生使劲一拍大腿:“可不是吗?可不是上下工整、精妙绝伦的一付佳联吗?‘芝罘射鲛唤真人,玉符两半有阴阳。’”一郎晃着脑袋,得意洋洋道。“当年军部的那些蠢货,手握着胡先生的投名状,却把‘玉符两半有阴阳’这一行偈语,当成了唐伯虎的淫词艳曲呢。哈哈,愚蠢,愚蠢,蠢到家了。”
一郎双手向胁下摊开,“为了唐伯虎的这幅《金山盛迹图》,特高课对汪精卫老婆陈碧君从天津港到“海鸥号”上的围追堵截、梅组织一把火烧了周弗海在南京的低调俱乐部,以及玄阳社、黑龙社操纵的军部在满洲里的飞扬跋扈、独断专行,都实在是不可言诉啊。”
两个男人陷入一阵沉默。
“那么,《天皇正统论》……”阿倍嗫嚅道。他满脸涨的通红,像个刚刚交上考卷的中学生。
一郎先生双眼紧闭。
“是啊,大和民族屹立不倒的根基,以及皇国史观的逻辑自恰就在于《天皇正统论》啊。与其说,晚年的北畠亲房撰写此书的直接目的在于维护南朝后醍醐天皇的权威,不如说他呕心沥血地在捍卫日本帝国的神国体系啊。”领袖的鹰钩鼻下,软绵绵的嘴唇在不停地蠕动,两根极长的花白须毛从左右眉心处各自探出,挑逗着空气。
阿倍欠了欠上身,狠狠地干咳了几声。“说来也的确如此。若非皇国史观、神国一脉理念的维系,远的不说,就日本近代而言,哪里会有黑舰来航?哪里会有明治维新?谈何日俄战争的荣耀?当然,也就没有了战败的耻辱?而靖国神社这劳什子更无从谈起,给我惹了多少麻烦?”
和室内电光一闪,一郎睁开了双眼。“所以说,”他双眼上翻,杂毛丛生的眉下,两孔白窟窿甚是唬人。“天机不可泄露。皇峪寺村,那个秦岭的小山村,就是玉碎之地。”
一郎欠身拿起啤酒瓶,手伸到矮桌对面为对方斟酒。泡沫溢了出来,顺杯壁下流。“哈哈,看来这斟酒还真是个技术活。”他笑道。
阿倍忙不迭地接过酒瓶,手心中感到一丝温热渡了过来,那是理子的体温?
阿倍认认真真地给对方斟酒。一头异常浓密的黑发,在他这个年纪的日本男人中真不多见。虽然发际很低,额头也不甚雄阔,但在日本的政坛上,他的智商不容质疑。
“只是兄弟还是有一事不明,请大哥明示。”阿倍用指尖搔了搔后脖颈。以兄弟相称是“樱社”班子的内部惯例,表示要开始掏心窝子了。几天前,这个日本最神秘、最有权势的极端右翼组织,在离它的终极使命尚有一步之遥时,悄悄地主动解体了。但毕竟形散而神不散。墙上高悬一幅《神奈川冲浪里》,巨浪张开了大口。
“我纳闷,”阿倍说,“既然早就推定了王右军《兰亭序》真迹的画心,自康熙一朝以降,一直珍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达数百年,那么按我的理解,还有何必要再把山口组的骨干接二连三地投到那个小山村去呢?并且,司忍这老家伙居然亲自出马,他难道不怕山口组内部篡位,老巢被乘机改旗易帜吗?神户的那帮若头们早就对七代目的宝座垂涎欲滴了。毕竟,山口组哪次生死存亡的血拼不是内部权力之争呢?”
街上一阵高过的声嘶力竭涌进了和屋。哼曲的哭,骂娘的笑。谁都知道,就是把思出横丁整条街都扔进酒坛子中,也还不是该愁的愁、该乐的乐。阿倍起身过去,将和室临背街的旧木窗合上。截断了喧闹,与尘缘了断。“没有比我们阿倍家族对山口组更知根知底的了,”阿倍走回到一郎对面,缓缓将自己多肉的臀部放在脚踝上。好一阵没见一郎先生吱声,还以为老人家眯过去了,定睛打量,却见这老头儿长眉后的一双细眼闪着微光。阿倍直了直腰板儿,将双手置于膝上。“那些粗鲁的家伙,他们对什么天皇正统,什么万世一系,既不会有丝毫敬畏之心,也不会有任何好感。”
一郎连连摆手,一阵摇头。
“作为首相,你见识怎能如此之肤浅?咱们大和民族,虽万世一系,但神居高天原、民居苇原中国,虽乾坤已奠,却混沌难开。神话成了笃信不疑的正史,南柯一梦更被鼓吹为精神支柱。怪力乱神大当其道,跳梁小丑蔚然成风。无论秉正气或邪气而生者,均沦为大恶,所有的猥琐都成了横抢武夺的底气。怨不得每每在挽救大和民族、振兴大日本帝国的紧要关头,总是要靠黑社会挽狂澜于既倒。军国主义时代的‘三只乌’是不是黑社会?战后义勇当先帮助老百姓抵抗占领军欺辱的是不是黑社会?福岛核泄露发生后,冒死闯入核心区进行核尘清扫的是不是黑社会?说到根上吧,斩八岐大蛇得天皇神器的须佐之男,难道不是日本黑社会之滥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