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家湾的人议论纷纷,最后总会加上一句:“这个梦毒,果真跟他的名字一样,毒啊,真毒!”
“他要是不毒,怎么他出生的那天夜里会有扫帚星落下来呢?”
“可不,是挺邪门,那个夜里,连唱戏的男人也没由头地说死就死了。”
梦毒被关进了吕蒙县公安局看守所,父亲母亲虽然对他的感情总有些难以出口的复杂,但天地良心,他们还是对他有爱的,只是那“爱”有些狭隘、自私、短视。他们着了急,特别是母亲,想到梦毒是她怀了十五个多月才生下的孽障,就更有些心疼和气恨,恨梦毒的不成器和不争气,她还为此而流下了眼泪。
梦毒的姐姐们哥哥们都来到了父亲母亲这里,可他们并不全是来想办法“营救”梦毒“出狱”的。只有四姐梦向米和五姐梦向桂语气里透出对小弟梦毒的关切,而大姐二姐三姐大哥二哥是来当着父亲母亲的面痛骂梦毒的,他们痛骂梦毒让他们丢尽脸面,痛骂中,还显示出他们未卜先知的才能,他们表达出同样的一种意思: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俺早就看出来了,他天生就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依然打着关爱梦毒的招牌。
二姐梦向苗说:“梦毒被关进监狱也有好处,他不学好,由人民政府帮咱们对他管教,兴许他就能走上正道哩。”在很多乡下人的观念里,一个人被关进公安局和在监狱劳改没有什么区别,似乎梦毒就是在坐牢。
梦向花梦向叶梦向财梦向权随声附和:“可不是嘛。”
这样的想法倒是让父亲母亲略有释怀:“是啊,既然梦毒不学好,那就让他在牢里受点儿苦吧。”只是,他们受不了庄上人对他们冷淡和蔑视的眼光。他们实在后悔当初生下了梦毒。而梦守仁还想到,年关的时候,族人们会不会不让他进大祠堂呢?他没有说出这个担忧。
依梦家湾人有限的认知,在他们的想象里,现在,梦毒必是在公安局的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黑屋子里,戴着手铐脚镣,接受着公安人员的严厉审讯和严刑拷打。
梦毒再怎么作孽,母亲还是想去看看梦毒的,可她一双裹过的小脚,是无法走到县公安局的,儿女们却无一人愿意送她;父亲呢,年轻时就怕见官,想到公安局是抓人关人的地方,他自己的气先就怯了七分。所以,接连多日,家中并无一人去看望梦毒。好在,他们听说,案子没结,他们是不可以去看望梦毒的,想见也见不到,至多能通过看守所的警察之手给梦毒转交一点儿生活物品。于是,他们叹了口气,感觉释怀了一些。
正当梦家湾人等着梦毒被判刑入狱的消息时,梦毒再一次让他们大跌眼镜,毫无征兆,他回到了梦家湾,并无警察押送,而是一个人平平静静地走回了梦家湾。
梦毒头发老长,乱糟糟的,倒有些像多年以后流行于街市的微分碎盖式新潮发型。他的脸比原来更白皙了,大约是长久不见阳光之故;他瘦了点儿。他并不与看到他的庄上人说话,只是看一眼又躲开他人的眼光,一个人朝家里走去。看到他的梦家湾人觉得他有所改变,像是比原先多了点什么,又像是比原先少了点什么,可是却说不出是多了点什么和少了点什么。他们的见识让他们无法概括梦毒的改变。其实,梦毒改变的,是气质。
后来,后来的后来,梦独将会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他此番回到梦家湾时的感受。当他走入梦家湾的时候,他首先看到的是那棵具有象征意义的千岁灵柏,他觉得它并不是那么高大繁茂,与他在别处看到的被保护起来的银杏树或柏树差不多;接着,他走在村街上,觉得街道那么狭仄,似乎几步就可以从头走到尾。啊,梦家湾是那么小,小得像一只巴掌,小得像一张邮票。
梦毒回到家中,父亲母亲都在家里,他叫了声“爹”,叫了声“娘”,说:“我回来了。”
父亲母亲从梦毒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觉得他有些冷冷的。大约是觉得这一回梦毒惹的事体太大,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算得上是幸事。所以,老两口出奇地没有说什么,问什么。
可是到了晚上,以往的惯常的说教和训斥就复发了。梦毒不作辩解,只是简而又简地对父亲母亲说:“我没做错什么。要是有错,就回不来了。”可是却对究竟遭遇了什么,只字不提,他心里很清楚,一些事儿跟父亲母亲只会越说越糊涂。梦毒到了他独居的小如鸽笼的西屋——随着哥哥们姐姐们娶的娶嫁的嫁,这间鸽笼已经由梦毒独自居住,并在里面做梦,畅想。
他手拿一本书,是小说《悲惨世界》的缩写本——多年后,他一直记得这本小说,那是一位外国作家对雨果原著的成功缩写,可是却再也找不到了,并且,也无法查知是哪位作家的手笔,曾让他看得泪如雨下——可他头脑乱纷纷一个字看不进去,索性放下小说,躺到了窄窄的小床上,头枕手臂,他想,老大怎么样了呢?还有老二吕锋和三哥王超。他排老四,他们都叫他弟弟,或称他小弟。其实,他觉得鬼精鬼精的三哥王超的年岁还不一定比他大呢。当然了,老大虽被他们尊称为“老大”,其实不过大他三、四岁的样子罢了。虽只比他大出三、四岁,可是看上去却是那么沉稳,老练,有主意,经见过多年风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