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道原本的认知中,战争,好像应就是两军对阵,然后一方发起进攻,敌我鏖战一番,赢者取得胜利;即便加上抄粮道、设伏等等计谋,但最起码,在一场战斗中,当得有个主战场。
加入瓦岗以来,正儿八经的野战,不算这一场,李善道只打过一场,便是跟着单雄信、徐世绩迎击罗士信的那一仗,那一仗也验证了他的这个认识,似是正确的。
但今天打张须陀的这一仗,却颠覆了他的认知。
大海寺北边这片林地以东,长达十余里的战场上,竟是没有一处可称得上“主战场”的地方。
张须陀部,整体来讲,主要被分成了三个部分,前边的费青奴、秦琼、贾务本、萧裕、罗士信等各部;中间的张须陀和他的从骑、亲兵等;最后的杨庆部。
而又在这主要的三个部分中,尤其是前边的费、秦、贾、萧、罗等各部,他们并且也不是合在一起作战的,而是被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各瓦岗各部,给进一步的又分割开了。
也就等於说,在这片长达十余里、宽达数里的广阔战场上,张须陀、费青奴、杨庆三部合计两万多的官兵,与两三万之数的瓦岗各部之间,大大小小的,总共形成了七八个战团!
在随着单雄信,杀向北边其余各个战团的路上,李善道骑在马上,远眺近观,耳闻着远近传来的震耳杀声,一面察视着整个大战场上的这种敌我局势,一面不自禁地喃喃地说了句话。
张须陀已死,张须陀是其部的灵魂,他这一自杀,贾务本等部虽仍在激战,然可预料得到,只要张须陀的人头一被持到,贾务本等各部将士的士气必然就会急剧崩溃,则瓦岗义军的胜利,已然是如李密所言,板上钉钉的“唾手可取”了!
胜利在望,兼之又有“围杀张须陀”的战功,高丑奴的心情好得很,同样的也是在观望远近各个战场的形势,和李善道面现思索的神情不同,他龇牙咧嘴的,相当乐呵。
没有听清李善道的话,高丑奴拍了拍马,赶近了李善道些,乐呵呵地问道:“郎君,说啥了?”
“我说啊,张须陀此战之败,全是因他自己。他若非骄傲,小看了翟公、李公,急於一战克胜,在翟公北撤之时,未有纵兵紧追,或者就算紧追,但各部之间不出现脱节,那此战之胜败,鹿死谁手,恐怕尚未可知!丑奴,咱往后打仗,张须陀这场仗,为何会失败的经验教训,咱可得谨记在心!决不能重蹈他的覆辙。”说着,李善道摇了摇头,叹道,“张须陀、张须陀!”
高丑奴说道:“郎君,张须陀怎样了?”
“张须陀为救部曲,以五旬之龄,数次突出、数次返回,固老当益壮,爱兵如子,令人佩服,亦是以,勇如秦叔宝、罗士信、程知节、萧裕等者,皆愿从其号令,为其效死;可若论将兵致胜之能,张须陀失於稳重,却非上等帅才,只能说他是个优秀的将才。”李善道惋惜说道。
嘴里评价着张须陀,心里不免的,再次想起李密对张须陀的“骄狠”、“无谋”的评价。
却是对李密,李善道也因此战的切身体会,头一次地对其产生了“了得”的赞佩。
这李密,当真有识人之明、料敌之能,他对张须陀的评价,於今来看,半点不错!
一个隐隐的念头浮现李善道脑中:“张须陀所以横扫河南道诸郡,也许只是因他此前的对手中,没有像李密这样文武兼资的一等人物吧!”
王薄、卢明月等敢揭竿而起,并俱聚得数万、十余万的部众,自称得上“豪杰”两字,但他们毕竟多是出於草莽,限於后天的条件不足,他们的这个“豪杰”,比之李密此类出身门阀、条件优渥、见多识广的优秀贵族子弟,确是还都欠缺了不少。——这个欠缺,不见得就是王薄、卢明月等就不如李密,最重要的是,他们后天所能得到的条件,比之李密,实是太差了。
李密从小就好读兵书,学《汉书》,师从的又是当世《汉书》学方面最有名的宗匠,只这些他后天所有的学习条件,王薄、卢明月等就望尘莫及;更且别说,李密这类的贵族子弟,从少年、青年就开始接触政治,年纪轻轻的便出仕朝中,眼光、见识等方面,王薄等更是不如。
而且,除此以外,还有一点也比较重要。
李密本身,在当下的贵族子弟中,本来就是最为出色的之一。多年前,杨素就曾与他的儿子杨玄感等说过:“吾观李密识度,汝等不及。”杨素何许人也?隋建以后,南下灭陈、平定江南和汉王之叛、北破突厥,出将入相,权倾朝野,他识别人才的能力毋庸置疑。
由李密想到了另一个姓李的,又一念头隐隐浮上,李善道嘿然默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真的来到了过去的时代,才知贫富、贵贱的鸿沟有多么的深,是多么的难以逾越。知识文化、舆论、政治资源,全被垄断在所谓的“贵族”手中,一个贫寒出身的子弟,想要露头,真是难於登天。乃至如张须陀,其家亦历代仕宦,算中小贵族出身的人,征战一生,特别近年来,立下了多大的战功?画像都被杨广在宫中观之了,可直到今日战死前,也还只是“通守”,连个郡守都没被任。遥想当年,陈胜、吴广敢於喊出这样的口号,诚是冲破云霄的英雄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