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梨静视那人片刻,放下帘子道:“请他上车吧。”
紫瑶等人出去不多时,马车略微一沉,就有人弯腰跨进了车厢:“多谢这位……”
他一抬头看清车厢里的人,笑容就僵了,道谢的话语也卡在半空,局促得好像下一刻就想转身跳下车。
黎梨微微笑了笑:“沈探花,坐吧。”
沈弈应了刘掌教的约,需在学府待上一段时间,没料想马车会卡在上山半途,更没想到过路要捎上他一程的好心人会是黎梨。
初次见面不算得体,再见总有些尴尬。
只是见黎梨面色从容,他也不好再扭捏,便挑了她对面坐下。
“实在是多谢郡主出手相助。”
隔了几日被他发现身份,倒也不算奇怪,黎梨随意点点头,认真打量起对方那张清秀文气的书生脸。
云谏怎么会觉得这书生比他好看呢?分明——
等等,这时候想起他做什么?
黎梨清瘟似的,连忙晃了晃脑袋。
对面的沈弈本就警惕着,乍然见她动作变大,即时惊弓之鸟般靠上了车厢,紧紧捂住自己的领口。
黎梨:。
她嘴角微抽了下,她若真想看些什么,犯得着看他?
她可见过更好的!那人自幼习武,身上处处都——
等等!
这时候又想起他做什么!
黎梨受不了这种诡异感觉了,直截了当打破了沉默:“沈探花,你不必害怕,先前我确实是想让你解开些扣子来着。”
“但那只是为了你颈间的链子。”
在对方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轻声问:“朝珠……”
“我的朝珠是在你那儿吗?”
*
七年前胡虏全军来犯,大弘西北城防摇摇欲坠,连月战事之下,最先告急的便是军饷。
彼时圣上应机立断,掏空国库购粮西送,京城的世家豪族们也毫不惜力,各自筹了民粮往西北前线送去。
那一年黎梨刚满十岁,看着大人们终日面色沉重,她也隐约明白了些战争的意味。
大概是令人焦虑、惶恐、不安的。
当时锦嘉长公主尚在,公主府自然也筹了粮,眼瞧着父兄奔走,年幼的黎梨也想帮一些忙。
但她人小力轻,没有人会真正需要她,于是想了又想,她裁下了自己的朝服冠珠。
郡主朝服,曾在宗继龙脉之下受天家颁礼,自有宗室尊荣气度,顶冠的朝珠不仅仅象征着皇亲身份,更蕴含着王朝祖上对子孙后裔的祝福。
她想将这份祝福送给西北边关。
这大概是十岁的黎梨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她亲自绞了彩丝金线,搓了细绳,串起朝珠,然后把它塞进一袋装满干饼的民粮里,万盼着它会跨过遥遥河山,去到西北将士们的手上。
至于因为私自裁剪朝服冠珠,此举太过不敬出格,她又如何领了好一顿罚,那就是后话了……
“那日在亭子外,我看到你颈间似乎挂着几枚圆珠。”
黎梨耐心道:“我幼时娇纵挑剔,圣上为我选的朝珠材质十分特殊,夜间浮光细闪,你颈间珠串的光泽,实在有些相似……”
若没记错的话,这位探花郎故籍在苍梧,正是西北边关的五城之一,说不定那朝珠装在干饼袋子里,兜兜转转去到他的手上……
“那珠串,竟然出自郡主之手!”
沈弈听着,大惊之下腾地立起,险些“哐”地撞上车厢顶。
黎梨连忙将他拉到自己身边,高兴道:“真在你这儿?”
“不不不,当然不是。”沈弈神色激动,却连连摆手。
眼见着黎梨不解,他稍一犹豫还是背过身松了领子,将颈上的珠串解下,递给她细看。
黎梨认真端详着,听他说起由来。
当年那场戍边战役拉锯极久,在最紧要的关头,京城援赠的军资到了。
久战消耗极大,大批量的军饷援助无异于一块镇山之石,结结实实地填满了将士们的心窝,一时之间大弘军队士气大振,屡战屡胜,接连夺回失城。
最后一座城池便是苍梧,鏖战七日后,一支先锋小队趁夜从侧边破了胡虏的死守,为大弘军队打开了苍梧的城门。
有位小将士挺身伫立在城墙之上,一身银盔沾沙带血,看不清模样,但手上绕着一串金线玄珠,连发箭矢射穿八十人头。
他挽弓的手极稳,珠串悬挂腕间几乎一动不动,只在瞄准新的目标时移弓松弦,但凡看见那串珠子浮光偏转,便是一道胡虏的催命符咒,只消箭落,定然命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