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皇帝的作色,张居正没有失去冷静。
他缓缓直起身,目视着皇帝:“陛下非要办徐阶?”
朱翊钧回望过去,毫无掩饰地点头:“若是徐少师安安退田,朕还能给他个体面,如今他这般作为,朕绝不能容他。”
徐阶这一手,若是对上世宗,那必然是逃出生天了。
或者说,徐阶,已经就是想将自己逼到世宗的份上。
只要自己和光同尘,无论是威望,还是革新的号召力,天然就打了折扣。
一个和光同尘、大局为重的皇帝,是很难聚势的。
抛开这些不说……心里面的坎,才是更难过的一关。
这是很多皇帝的必经之路,登基时豪言壮语,后面就沉默不语。
就是因为过不去心里的坎,失去了心志。
徐阶,这是诛心!这是夺志!
如此作为,不办徐阶,决然不能畅快。
得了皇帝的答案,张居正继续问道:“陛下非要留海瑞?”
朱翊钧摇了摇头。
解释道:“不是海瑞的事,是朕!”
“不瞒元辅,当初朕嘱咐过海瑞,四品以上交给朕处置。”
“他不会为难朕,但朕若是和光同尘,必让海瑞失望,让百姓失望,让清流循吏失望!”
“张卿,你扪心自问,你对朕的期许,难道就不会大打折扣?”
张居正认可:“陛下言之有理。”
继续问道:“陛下非要所有涉案之人都定罪?”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
反而看向张居正,开口道:“元辅,这是革故鼎新的第一步。”
“不止是徐阶在看着,海瑞在看着,其他文武百官,都在看着。”
“此次南直隶一行,负天下大望。”
“若是虎头蛇尾……往后就难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
他面无表情,突然走到皇帝近前。
一把将皇帝正在翻阅的奏报,劈手夺过。
凛然道:“那,臣倒是有言谏与陛下。”
朱翊钧突然两手空空,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瞥了一眼不敬的张居正,没好作声呵斥。
旋即注意力又放在张居正话语中,好奇问道:“元辅请说。”
张居正这一次没有再避讳,低下头一一浏览起徐阶提到过的名字。
一边纵览,一边头也不抬道:“陛下还未亲政,两宫监国,内阁辅政。”
张居正将所有名讳都记在了心中,这才抬头看向皇帝,认真道:“此事,合当由太后与微臣处理!”
朱翊钧一怔。
听了这话,不禁露出犹疑之色。
他气势都弱了不少,忍不住确认道:“元辅想要揽过此事?”
张居正点了点头,与之相对的,整个人气势越来越足。
他肃然道:“此事怨望,不能归于陛下。”
半年共事,他已经摸透了皇帝的性情。
观其言语,其行止,多少有了些了解。
从支持考成法,召回海瑞清厘盐政,乃至于方才一番肺腑之言,这位少帝,可以说在历代皇帝中脱颖而出——坯子塑造的很好。
至少从现在看来,在他致仕后,皇帝是能继续扛旗新政的。
新党中,无论是吕调阳、申时行、王国光,乃至远在南直隶的王锡爵,对这位少帝支持新政的态度都很认可。
尤其是方才对海瑞的态度。
当真有几分矢志不改的味道。
这样一位少帝……
若是非要强行操办此事,怨望归于己身——母子隔阂,君臣离心,勋贵怨愤。
往后亲政,要是举步维艰,才是枉费了!
朱翊钧默然。
他这几日都在犹豫此事,就是觉得棘手。
却没想到张居正会主动接下这件事。
这事谁来办,谁就是众矢之的。
朱翊钧开口问道:“先生想怎么做?”
张居正肃然道:“按律办!”
“南直隶的几件事,盐商鼓噪、士林震荡、漕运沉船,全以谋反论诛!”
“王之诰包庇儿子杀人,后者依律重审。”
“其余贪污、贿官,该退赃的退,该贬的贬。”
朱翊钧听了都忍不住热血沸腾。
好一个雷厉风行!
但,可惜,这是不现实的。
牵扯这么深广,别说他张居正,就是自己这个皇帝,都不可能顶得住。
张居正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朱翊钧知道他还有下文,轻声道:“先生何以教我?”
张居正微不可查地颔首,显然对皇帝的请教很是受用。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还有三日改元了,陛下不是要大赦天下吗?”
“臣以为,元宵后下诏,可以一并施恩。”
朱翊钧一怔。
旋即点了点头。
跟后世不一样,按律办事,并不意味着定罪就要定罚。
虽说天下人都看着,但大赦天下也是大明律法的一环。
所以案子可以办,但人却能赦免。
但朱翊钧却没答话。
只听张居正继续道:“如此案子就能办下去了,南直隶定罪谋反,大赦后降格论死。”
“京官贪污,也可因人赦罪。”
“严丝合缝,合乎律法,却又不会牵涉过广。”
朱翊钧听到此处。
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朕知道。只是,怨望归于先生,恩德归于朕。”
“先生日后,恐怕就不好开展工作了。”
这一点,朱翊钧也想过。
可即便大赦天下,虽不罚,却也定了罪,况且退赃是免不了的。
怨望少一些,却不会少太多。
终究需要一个人扛住。
张居正回味了一遍这个奇怪的词,理解过来之后,旋即抛诸脑后。
他认真看着皇帝:“陛下,牵连不广,还能压得住一时。”
“臣……不在乎身后名。”
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但,生前的事,总归比死后的事更重要。
朱翊钧陷入了沉思。
这么大的事,海瑞肯定办不了,也只能皇帝或者首辅能扛起来。
当然,监国太后也可以,但这不现实,把黑锅扔到不通政事的女人头上,朝臣一品就知道不对味,到头来找不到怨愤的对象,大不了一起恨,恨皇帝、恨首辅、恨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