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一日,小雪。
淮安一府之地,如今盘踞了太多惹不起的龙虎。
除开本就地位超然的漕运总督、漕运总兵,如今又来了一位钦差巡抚。
淮安知府颇有智慧,在钦差将至之前,就已经将官署腾了出来。
发生府衙涉嫌窥探钦差机要一事后,知府为了避嫌,更是顺势跑到了山阳县办公,将府衙临时让给了钦差巡抚海瑞。
淮安府衙官署,从未有过这几日这般热闹。
几日之间,就有数十名盐课司大使、副使,盐仓大使、副使,批验所大使、副使,下饺子一般,被逮问下狱,大牢都快蹲满了。
前日,还有一名盐课知事,故意损坏账簿,被钦差请了符牌,当场枭首。
以钦差之身,再回南直隶的海瑞,俨然是凶焰滔天。
此时的府衙。
海瑞与王宗沐并排站在大堂中,看着十余人翻阅着账册,将手中的算盘搓出火星。
前者忍不住感慨道:“还要多谢王总督襄助,若是没有漕运衙门这些精通度支的能吏,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账册拿到手,也得会核算,钦差队伍人多归多,但要想样样人都给他配好,还是有些异想天开了,总不能指望锦衣卫来干这事。
还好有漕运衙门。
负责漕运,总是不会差这些精通度支的小吏。
这就是背靠一个大规格衙门的好处,只能说皇帝想得实在太周到了。
若非王宗沐支持,海瑞就只能去请户部清吏司的人。
人家搭不搭理且不说,光是多耗费的时日就不会短。
王宗沐坦然受下了这一谢,开口道:“小事耳,毕竟都是给朝廷当差。”
“不过……盐场的账册,恐怕不止这一套。”
这种欺上瞒下的活计,向来明里一套账,暗里一套账。
言外之意,就是多少有些白费功夫。
海瑞点了点头:“这个我也知道,所以,会和盐商的账册相互对照。”
两淮名义上每年出盐七十万引,这个数字自开国以来就没再动过,所以实际上出了多少,中枢一直是不知道的。
但临行前,皇帝给他交了一个底。
天下丁口约莫一亿五千万人,虽然海瑞也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但反正按照一人一年五斤用盐,其中损耗和咸鱼等替代品抵消些许,至少也得产了七亿斤盐左右。
两淮的盐既然占了大部分,那么也得在三亿斤左右,也就是一百五十万引的数目。
更加印证了许浮远的“倍之”这个说法。
海瑞如今要做的,就是将这个产盐的数目确定下来。
到底是开国至今,一成不变的七十万引,还是皇帝预估的一百五十万引!
这可都是钱啊!
确定了产盐数目,才好让两淮正经完税。
王宗沐好奇看向海瑞:“盐商的账册?他们会配合吗?”
这几日折腾得有多厉害,他可是亲眼见证的。
陈栋去泰州,一到就烧了两个盐场。
司库、卤塔,烧成了废墟,库、塔倒了,盐自然是随着废墟,塌回到了盐池里,与卤水混为一体。
虽然不知道这么多盐进了水,为什么没有一粒盐析出,但只是细枝末节——技术问题无足轻重,至少在政治上,这个帐已经被平掉了。
淮安这边虽然没有起火这么夸张,但也差不多。
几个盐场的卤塔年久失修,被兵丁们惊扰,恰好折断了,塌进了盐池里。
转运司的账册,更是不必说,烧得那叫一个干干净净。
只能怪冬日太干,钦差来的不是时候。
既然都做到这个地步,没理由还能让盐商拱手奉上账册。
海瑞笑道:“拧布巾嘛,初次拧,总能拧出不少水。”
“我扣着那几名小鬼,就是等阎王表态的。”
他以钦差之身,巡两淮盐政,这些阎王不至于一点面子不给。
这就是商讨的余地了,双方都在等着这次磋商。
皇帝既然亲口给海瑞说了,四品以上记录在案,圣裁独断。
他也不会刚开始办事就不给这些大员留余地。
若是识相,吐出皇帝要的五六成,未尝不能握手言欢。
说起这事,王宗沐就忍不住提醒道:“刚峰还是谨慎些为好,这些人未必是一条心,你这般做,或许会适得其反。”
其中涉及到开国勋贵,南直隶的坐地虎、两位前中极殿大学士、数名高品大员,这些人物的亲眷手下一并被扣了下来,无论事先如何,事后都会串联起来。
海瑞看向王宗沐,面色古怪道:“王总督,海某私下问你一个问题。”
王宗沐一愣。
旋即点头,示意海瑞直接问。
海瑞迟疑片刻,开口道:“王总督,你觉得我这钦差代行皇权,是奉了圣意,还是受了内阁的差遣?”
王宗沐奇怪地看向海瑞。
虽说他天天把皇恩圣意挂嘴边,但他王宗沐还没迂腐到,真觉得十一岁少帝能处理政事的地步。
高拱封爵致仕,却还嘱咐他配合海瑞巡盐,那必然是跟内阁继任的张居正做好了交换。